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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东郊听雨 ...

  •   “公子,别跑太快,小心惊了马!”
      “老陈,你跑不过我就承认了吧!”
      长安城东郊外,两匹乌黑的骏马一前一后飞驰。有两人乘坐马上,衣着考究,气宇不凡。前面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穿一身雪色缎子锦袍,发束金冠,腰系长剑,面容清秀白皙,眉宇间英气逼人,一双眸子灵动无比,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后面的中年男子约摸四十多岁,身躯颇为健壮,缁衣锦服,表情严肃,浑身透出一股凛然之气,却对那年轻公子有些无可奈何。
      看到天色阴沉,中年男子催促道:”公子,也该回去了,你看要起风了。”正说时,东风骤起,蒙蒙细雨扑面而来,四周景物顿时笼罩在一层朦胧水雾之中。眼看雨丝越织越密,锦衣公子这才勒住马头,沮丧道:”老陈,咱们回城吧。”
      中年男子苦笑道:“公子,若是没雨自然该回去,可是此处离城已有几十里,雨又这样密,等到回城咱们二人便要湿透了。不如继续前行,或许能找个驿站避雨。”
      锦衣公子听说不用回去,神情立刻振奋起来,笑道:“老陈,毕竟还是你有经验。”说着扬鞭一挥,已经纵马奔出十几丈,不像是寻找驿站,倒像还要继续比试一番。中年男子见状似乎有些后悔,略一犹豫,锦衣公子已去得远了,急忙策马跟上。
      好在春雨越下越密,跑得再快也躲不开,锦衣公子终于意识到要找个避雨之处才是当务之急,这才放缓缰绳,等待那中年男子跟上来。时值初春二月,乍暖还寒,郊外人烟稀少,风雨一起,更是不免寒峭袭骨。锦衣公子看看四周,缩了缩身子道:“老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咱们二人注定要冻死在这里了。” 中年男子在一旁正色道:“公子不必忧心,再走二三里定有驿站村落。”说着策马当先而行。
      前行不久,锦衣公子却突然在后面停下,惊叫道:“老陈!” 中年男子心中一紧,忙拨转马头回到他身边问道:“公子何事?”
      锦衣公子大惊小怪道:“老陈,你听!好象有琴声!” 中年男子松一口气,但他脸上表情不变,沉声道:“这也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我们倒可以顺着琴声找到避雨之处。”
      锦衣公子见他毫不在意,有些失望地问道:“难道你平日外出时常听到么?怎么一点都不觉好奇?”中年男子冷冷道:“这倒不是。只是属下是个粗人,就算这琴声再好,对属下而言也不过像对牛弹琴罢了。公子请试想,若是一头牛听到琴声怎会有所反应?”他说这话时仍旧一脸严肃,说出的话却与他表情颇为不符,这样一来反而显得更为滑稽。
      锦衣公子忍不住笑道:“老陈,想不到你也有如此风趣的时候!”他目光望向琴音传来的方向,自语道:“我倒是想见见那人,看看他究竟是人是鬼?”向中年男子微一示意,两人一同驱马向右侧一条小路走去。
      锦衣公子如此说并非毫无根据,琴声明明越来越近,锦衣公子却觉得好像离那弹琴之人又远了一些。琴声若断若续,毫无着力之处,然而琴音中隐隐透出的凄冷幽绝之情铺天盖地般笼罩过来,如眼前的蒙蒙雨丝般无孔不入、绵绵不绝,那弹琴者将思绪诉诸指尖,却又将心灵远远荡出天外,缥缈难定,让人生出只可远观不可接近之感。锦衣公子被琴声牵动,竟然也不由伤感起来。
      “公子,前面便可避雨了。”中年男子若无其事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锦衣公子这才收敛心神,透过氤氲的水气举目望去,果然远远看到前面一个草亭,亭中隐约坐得有人,却影影绰绰看不真切。锦衣公子转头向那中年男子道:“老陈,你猜那弹琴者是个怎样的人?”
      中年男子肃然道:“属下虽不如公子般能够闻曲识人,但却猜那定是个极有空闲的怪人。若是换作属下,断不会平白到这荒凉之地故弄玄虚。”
      锦衣公子听了又是一笑:“老陈,你今日可不太像平日的你啊!怎么变得这样会打趣?”
      中年男子嘴角终于泛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回道:“公子今日兴致好,属下自然也跟着开心。”
      锦衣公子斜他一眼道:“只要你经常带本公子出来散心,我自然时时都有好兴致。”中年男子听了眼中闪过为难之色。锦衣公子心中了然,当下不再提起,继续先前的话题道:“我听那人琴音孤高清绝,料他必是个恃才傲物、难以接近之人,他并非故弄玄虚,而是确实不喜欢有人打扰。不过你说的或许不错,听说那些自命不凡的山中高士,大多脾气稀奇古怪。咱们这样贸然前往,怕是会遭他冷眼相向呢。”说着脸上却毫无担心之色,反而掠过一丝顽皮的笑意,随口道:“这琴声如泣如诉,定是弹奏者有什么极伤心的事无法释怀,或许真的是冤魂野鬼也说不定吧。”
      中年男子听在耳中,马上道:“不如属下先去通报一声让他避开,也免得那人不懂分寸冲撞了公子。”
      锦衣公子急忙拦住他:“咱们岂可做这种无理之事?”
      中年男子迟疑道:“公子也说那人琴声有诡异,若是对公子不利,属下万死难赎……不如还是折回大路,属下已知驿站便在不远处——”
      锦衣公子皱眉道:“老陈,我不过随口说说,你未免太小心了。”不再听他,催马向草亭驰去。他口中随意,心中却不敢怠慢,在距离草亭十几丈处便下了马,一边走近,一边向亭中凝神看去。
      待看清亭内之人,锦衣公子却是大出意外,一时间竟有些发怔。原来眼前并非他想象中鹤发白须、历尽沧桑的老者,自然更不是鬼怪,却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弱冠书生。这书生穿一件寻常的粗布蓝衫,头上发髻也只用蓝色布带束住,体态单薄削瘦,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之处。
      那书生只顾随意拨弄琴弦,琴旁铜炉内一柱清香正缓缓焚烧,那种安详的神态与听到他琴声的感受截然不同。曲调明明如此哀伤,奏曲之人却在其中安之若素,甚至——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人的嘴角分明带了一丝淡淡的向往。若不是亲眼所见,绝难想象如此摄人的琴曲竟能被他这样淡然自若地弹奏出来。是什么造就了这样一种结合?锦衣公子怔愣片刻,不觉中吟道:“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时起兮何处终……”
      琴声突然顿了一顿,接着便是突兀的“铮”的一声,书生抬起头来,表情有些惊诧,似乎没想到会有人在此。锦衣公子只觉一双灿若星辰的清澈眼眸向自己身上扫过来,心中不由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见惯了王孙贵族子弟傲然自负的摄人气魄,却委实没见过这种温和质朴的神态。仔细看这书生相貌,虽算得细致俊秀,却也并非过于出众,只是身上一种温文清雅的气质,却令人过目难忘,不由迎着那书生的眼神打量起来。不料那书生却向他微微一笑,低头收回了目光,继续弹奏起来,仿若根本没人打断过他。
      “公子,怎么不进去避雨?”老陈在一边提醒。锦衣公子这才下马步入草亭,向那书生歉然拱手道:“在下与侍从途径此处,想借宝地暂避风雨,又听足下抚琴听得出神,不觉中吟了几句,打扰足下雅兴了。”
      书生指下一轮,琴声变为邀客之音,口中道:“这草亭本就为万千过客所设,非在下一人所有,这位公子请便。”他语声清越,虽是短短几句话却令人如沐春风,情不自禁生出亲近之感。锦衣公子更是意外,他略通音律,也曾听过不少名家弹奏,知道凡是出众的弹奏者都是将心中情感融入乐曲,因此单凭听曲便可知晓一人的品性如何。听这书生的弹奏,分明觉得他虽有难言的哀愁、却也有一股卓然不群的傲气,因此才断定他定然难以接近,如今见了本人却感觉并非如此,此人琴风与自身为人相差如此之大,自己的猜想倒似全错了。
      锦衣公子掩不住心中好奇,在亭中坐定后,便先通报姓名道:“小可姓杨名信,今日有幸得遇足下,不知能否请教一个问题?”
      书生微笑道:“杨公子请讲?”
      杨信道:“适才小可被足下所奏的凄冷琴声吸引,听后只觉心中酸涩,不知不觉中悲伤起来,因此以为在这里弹奏的必是个伤心之人才会这般感人至深。可是见了公子你这般风度,却发现并非如此。难道小可所知‘曲由心生’的道理是错的么?又或者公子技艺高超,能任意掌握琴曲,摄人心魂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话音刚落,老陈便在一边轻轻咳嗽,提示他问得太过无礼。杨信却浑然不觉,只望着书生期待他的回答。
      书生原本悠然的神态也似乎一凝,沉思片刻向他道:“杨公子可愿听在下另抚一曲?”
      杨信欣然道:“愿闻公子奏曲。”
      书生微微一笑,手指抚上琴弦。只听一声高亢的弦音如裂锦般破空而出,琴音突然一转,却不复方才的凄婉,已变为大开大阖的开阔意境,激昂处如江河奔涌、飞瀑击石,雄壮浑厚、深邃洒脱,与方才的曲风判若天地,令人听在耳中不由心潮澎湃,雄心顿起。杨信只觉血脉贲张,似是要破胸而出一般,不由绷紧身体想要努力平复心神。就在心神激荡之际,琴声戛然而止,却见书生早已经推琴起身,站在一旁,神色淡淡。
      杨信偶然一瞥,只见旁边不懂音律的老陈也是面孔发红、神情亢奋,不由暗叫佩服,起身掴掌道:“三尺青锋怀天下,一骑白马开吴疆。好一曲《长河吟》!”
      书生微笑道:“杨公子可听懂了么?”
      杨信道:“当日周郎抚曲之时未必没有遗恨之情,然而足下曲中意境却是磅礴恢宏,激荡人心,如此气势怕是公瑾再生也难分高下了。”
      书生神色间似乎觉得他有些言过其实:“杨公子过誉了。岂不闻‘曲有误,周郎顾’?这《长河吟》(注)自周郎逝后已是绝响,在下不过随性而奏罢了。且不说周公瑾音律造诣如何之高,单凭他一代名将,而在下不过一介书生,这气魄上已经是远远不如了。”
      杨信笑道:“兄台过谦了。若说驰骋疆场便是气势高人一等,也是他生逢乱世之故。如今太平盛世,就算出了周郎这般的人物,又有多少施展的机会呢?”
      书生微微笑道:“也许所谓气魄并不单看能否建功立业。倒是公子如何以为这是太平盛世的?”
      杨信没想到他突然转变话题,不由一愣:“我大荀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四边并无战事,这不是太平盛世又是什么?”
      书生将杨信上下打量一番,似乎有些失望。杨信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问道:“不知足下有何高论,小可愿洗耳恭听。”
      书生却道:“杨公子想是不常出门,又在家闲得很吧?”言下之意显然是说他不解民间疾苦。
      杨信本是极聪明的人,如何听不出来?心中不服,反唇相讥道:“这位兄台想必是平日忙得很,不常进城吧?”
      书生闻言也是一怔,继而与杨信对视一眼,却是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很有趣。
      杨信又怔住了,这才发现他牙齿极白,笑起来十分好看,虽不是大笑,却看得出是由衷而发。这样的笑容配上他柔和俊秀的五官,干净纯真得不带一丝杂质,竟是说不出的令人动容。只是自己的针锋相对却被他付之一笑,似乎不屑与自己争论,想到这里不禁有些索然。
      书生见了他神情,还道他心中有气,不由安慰道:“或许我果真是因为极少进京才生出了这样的怀疑,杨公子就当在下是信口胡言罢了。”见杨信还是怔忡不语,书生淡然一笑,低身携起方才弹奏的古琴,便向二人告辞。若不是方才被杨信无意间一句话打断弹奏触动了心弦,他本不想与这样的富家子弟过多接触,如今话不投机,便也不愿再多说。
      正要布出草亭时,杨信突然道:“兄台请留步!”看向书生的神情多了几分郑重,“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书生身形顿住,淡然道:“萍水相逢,贱名不足道,杨公子又何必相问?”
      杨信本是满怀热切,听到回答脸色一变,还未及怎样,一个黑影已挡在书生身前,却是老陈一脸阴沉阻住了他去路。
      书生连眼皮都没抬:“杨公子用得着严刑逼供么?”
      杨信暗骂老陈冲动,将他扯到一边:“下人冲动,小弟替他赔个不是,还望兄台不要计较。”说着施了一礼,神色一转,已是满眼含笑:“兄台便算看不起小弟,也不该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更何况小弟早已通报了姓名,兄台却不肯赏光告知,岂不是有违君子之道?”
      书生神色微赧,淡然的眼底第一次有了几丝波动:“我姓苏,名平,草字匀之,行了吧?”说罢也不顾天色未晴,径自冒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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