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细水流入淮王家 ...
-
一丝光亮透过眼帘唤醒了小河仅存的知觉,她下意识的想翻身,却发觉自己的身子酸疼的厉害,周身尽是冷的,只有心口像是烧着了一般的热得难受,连动一下几乎都成了妄想,眼皮重的抬不起来,头疼欲裂,耳边像是有无数只小虫不眠不休的振动着翅膀,发出乱而密的声响,刺激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完了。小河心里一沉,暗自念道。一定是因为昨夜下雨忘了关窗才着了凉,瞧今天这架势无论如何也是要发一阵子烧才能见好的,她从小就是那种体质弱的玻璃孩子,再小的病毒进入她体内,都会顿时强大起来。
心思至此,她倒是也安心了,趁着现在被子里融暖安适,便侧了侧头又睡了过去。
偏厅的青铜方案上放着一鼎销金香炉,炉内焚着上好的安息香,细密的烟气从炉上镂空的缝隙中不紧不慢的逸出,复而又散了开去,只留下一阵薄而腻的馨香,沁人心神。
小萍小心翼翼的用细麻擦去了檀木书架上的最后一抹灰尘,习惯似的抬起头,透过屏风的缝隙向内殿张望,她依旧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脸色如纸一般的苍白,没有丝毫血色,屋子里无风,无数垂花帐就那样安静的耸拉着,显得毫无生气可言。
三天了。小萍心中暗自算了下时日,不由叹出一口气来。她就那样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已经有三天了。
这又是何苦?
小萍兀自幽幽一声轻叹,偌大的无缘殿照例已经打扫完了,翁主身边自有贴身宫娥伺候,这种事不该她插手。
盛夏如火般炽热的艳阳肆意烧灼着每一片暴露在它眼前的土地,四下无风,厚重的汉服黏腻的粘在身上,让人透不过气来,那架势就好像要将人蒸干似的。
小萍不得不又向大殿门口的内侧靠近了一些,努力将自己塞进那一小片阴凉中,太监们卖力的在青石地砖上洒着水,却无论如何不能使这燥热的天气有半点转凉,阳光毒辣的照在平地上都会显得刺目,泼在地上的凉水不出多时便蒸发的一干二净,连水痕都不留下。
小萍正想着,远远的便看见从南门走进一个人来,一身深褐色的布甲,看上去行色匆匆的,肩上的龙鳞甲片和胸口的护心镜都反射着刺目的光芒,遥遥看去,就像是一团移动着的光。
竟然是他!
待来人走近身旁,小萍方才暗暗道出这一句来,心中不由一阵惊喜,连忙迎了上去。
终究还是来了。
“沈公子,外面天儿热,快请进屋坐吧,奴婢这就去叫织月姐姐。”小萍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礼数,算着天数他也应该是回来了,便连忙将他迎进了屋里。
那个被小萍称作“沈公子”的男子只是勉强的挑了挑嘴角,温良如玉的笑容带着疲惫,漆黑如子夜一般的眸子似乎笼着一层薄薄的凉雾。
屋内把值的宫女见他进来,便立刻齐齐的和声拜道:“沈将军。”语气之中也隐隐能听出一种难言的惊奇,沈承胤并非这无缘殿的稀客,此时却得到了稀客一般的待遇。
这时便有一位女子从众宫娥中走了出来,一身绯色的绫罗汉服,走起路来步步生莲款款生姿,一看便是这里的大管事,只见她抬头看了一眼沈承胤,便微微福了福身,道了句:“沈公子,这边请。”
入了正厅,还未等他拂衣落座,在旁侍候的宫女立刻为他斟了一盏上好的庐山闻林,织月站在他身侧挥了挥手,她们便似猫儿一般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怎么样?王爷可说了什么?”一班宫娥刚一出去,织月便忙问道。
“也没说什么……”他的眉心轻轻蹙起,拧成一个小结,声音依旧是那种清凉温适,即使是在夏日也让人觉得温和的舒服。
“那就好。”织月这才松出一口气来,阳光从她背后照射进来,勾勒出一段姣好的轮廓,顿了顿,又试探着问道:“那公子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沈承胤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似是疑问,却又好像是在反问自己。“我也不知道……王爷的意思,大概还是回霍丘吧。”
织月一愣,一句话想都没来得及想便脱口而出:“可翁主她现在也需要你……”
“织月!”他不慌不忙的打断了她下面要说的话,但眼底里却有一种凄惶一闪而过。“承胤不过是一员守城的副将,她是主,我是臣,怎可逾上?”
织月有些怔怔的望着他,眼神之中却清清楚楚的写着怜悯,良久才缓缓说出一句话来:“公子……你就,你就别再骗自己了……”
他低下头不再说话,深色的眼眸幽幽看不出半点波澜,但那握着杯子的手却是指骨泛白,捏得茶盏吱吱微响。“织月……”他当然知道那些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多说无益,可是这些话他却不得不说。
他突然觉得有些累了,半晌,才缓缓说:“能让我进去看看她么……”
织月看他这个样子,不知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眼泪在眼睛里一闪一闪的要掉下来,又害怕被他看见,便起身径自引他进了侧室,一重重垂花帘被纷纷撩起,屏风和纱幔将偌大的无缘殿分成无数个部分,初次来访的人若不经引导,很容易就会迷路。
刘陵的闺房布置在这大殿的最深处,虽是夏日,但因为殿内布置了许多供于解暑的玲珑冰雕,倒也分外的清凉。
穿过最后一扇乌檀漆金花屏便是内殿了,此时已过正午,阳光愈斜,西窗透进来的光线刚好蔓延上在她的床榻,暖光映在她清丽无瑕的容颜上,原本苍白的脸颊上竟似乎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看在眼里,虽然之前明明已经做好了接受的准备,但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却还是真真切切的感到了心似乎突然被一种力量狠狠的重创,仿佛下一刻就要失去些什么似的。
依旧是那纯善如水的脸庞,只是为何没有了往日熟悉的笑靥?为何脸色惨白如纸,连呼吸都是细如游丝?他突然感觉到关于她的一切就仿佛是一片轻盈的羽毛挂在树梢,风一吹,就会再也不见了踪影……
半年未见,没想到再次相逢竟会是如此。
承胤就那样站在原处,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些什么,有风从窗外吹进来,扑在脸上感觉清爽,却直凉到了心底,就仿佛那夜冰凉的池水,瞬间浸透全身。
三天前的那个冷夜,将近黎明时起了一层薄薄的雾,他是清晨从霍丘赶到淮南国都寿春的,晚上又要连夜赶回去,王爷的命令,他自是不能怠慢。
霍丘是淮南国一个偏远的关隘,地势险要荒僻,半年前淮南王派他去那里任职的时候,那里简直就是一座荒城。
是夜,匆匆告别了来送行的兄弟,他便应该即刻启程回去了,利落的翻身上马,他又不禁下意识的向无缘殿方向望了去,此刻突然想到了久别已有半年的陵儿,不知她现在正在做什么?近来听闻王爷已经为她订下了一桩极好的婚事,想来此时她一定在高高兴兴的置办着自己的嫁妆,打听新郎官的事迹了。
心想到此,嘴角竟不经意的浮上了一抹冷笑,有道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人家已经有了归宿,自己又因为什么而不死心呢?
这一去霍丘就又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怕是再次重回故地,早已物是人非,说不定她都已经做了母亲……
他摇摇头,强令自己不准再想下去,匆忙清点了人马,便要就此离开。
风吹动他身后猩红色的披风猎猎有声,不远处的梨树林里传来声声寂寥的蝉唱,但这一切于他听来,就恍若是一曲衔悲默默的哀歌。
佳音如风成烟散,
红颜似雪化暖来。
今日殿前黎明后,
从此相别莫徘徊。
马蹄一步一步敲在青石地砖上,发出“得得”的声响,一声一声,都像是敲在他的心上,夜阑人静,天黑得像是一口吞噬光亮的黑洞,徒留一轮孤月,却照不亮眼前的路。
眼看着一行人马就要走到王宫门口,守城的侍卫已经从城楼上走了下来,要了通行令牌,正待要命人开门,可偏偏就在这时,忽听身后从摘星台的方向传来了一连串惊悸凄惨的呼声,随即便是“扑通”一声巨响。
他猛地勒住缰绳,心里没由来的一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登时笼上了心头,让人压抑难受。
宫中出了事情,各路守城的官兵立刻便封了城门,在查明清楚之前任何人没有王爷的批准都不许擅自出入王宫,无奈之下他只好下令部队原地待命,并派了一骑人马回宫打探消息。
刚刚还是一片肃杀气氛的淮南王宫此时顿时喧闹了起来,各宫各院纷纷点亮了烛火,可见是出了大事。
派出去的骑兵很快就回来了,滚鞍下马之后,竟不知为何没能站住,“嗵”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几乎是爬到了自己的身前,从那士兵的惶惶之色来看,此事必然非同小可。
承胤的额头此时已急得沁出细密的虚汗来,心下的不安也随之被一点一点的加深调浓,也来不及容那人喘上一口气,便连忙问:“究竟出了什么事?”语气已是急急不可待。
那人才刚喘出一口气来,见将军发问,就连忙回道:“不、不好了,翁主她、她从摘星台上跳下来了!”
一句话宛如霹雳一般在他脑子里炸了开,使得他身形不稳,险些向后跌去,这时的他哪里还容得旁人再多说一句废话,心中分明知道自己根本不应该去,却依旧什么都不想的连忙一震缰绳,兀自直奔摘星台下的采莲池去了。
这淮南王宫本就不大,他又骑了快马,不消时便到了地方,此时的采莲池旁早已是炸开了锅,哭声,叫声,脚步声不绝于耳,火把已将半面荷池照了个通亮。
这采莲池虽说不深,但若真是要淹死个人什么的也还真是绰绰有余。
他此时早已不受理智的控制,哪还能顾及这些,就近抓了一个小厮便急声问道:“你们主子呢?!”
那小厮本就吓得不轻,经他这样一问,更是吓得体若筛糠,连声音都变了:“秉、秉将军,还在、在水里……”
他心里一沉,忙扔下那小厮便奔池边而来,想也不想的推开围在池边那些不相干的众人便跳进了池子里。
落水的冲力扬起了浮在池底的一小部分淤泥,使水中本就不高的能见度变得更低了,荷花的茎叶交错丛生,更是容易挡住人的去路,不过好在还勉强能辨出个大概来,他便连忙朝着池底更深处游去。
他本就出身将门,自幼习武,要他在水里闭气凝神一阵子他还是做得到的,只是此时虽是盛夏,这池水却是冷得刺骨,直浸入他的血液里,骨髓里……他感觉自己的理智仿佛也已被这冰凉的池水麻痹,连他自己也不知究竟还能支撑多久。
不过好在这池子虽大,他却只需要在摘星台下的那一片水域里寻找,所以并不消多时,他便找到了被荷花茎托在水中的陵儿。
依旧是那样落落动人的容颜,长长的青丝和着她一身纱衣随着水的暗流轻轻飘动,他慌忙游过去将她护在怀里,小小的身体靠在他胸前柔若无骨,一切的一切,虽都已时隔半年,此时的感觉却依然那么熟悉,就仿佛是在昨日……
众人在岸上见自己的主子得救,自是欣喜非常,便纷纷跳下水来搀两人上岸,很快便将两个人扶到了岸上。
此时的采莲池边早已是聚集了各色人等,从王爷到王子,从王后到王妃,全部都在岸边上急得焦头烂额,就连从前一直以儒雅著称的淮南王都已经急得把好几个侍卫给揣进池子里了,其余的人就更是不说自明。
陵儿是第一个被抬上岸的,映着火炬的光亮,人们依然可以看见她的脸色已是微微泛青了,岸上等着的侍医连忙施救,可就是不见她有丝毫反应,淮南王眼睁睁的看着爱女如此,自是心急如焚。
沈承胤自己也在这个时候攀着池子的边缘艰难的爬了上来,因为刚才在水中闭气太久,此时已经有些脱力了,胸口疼得厉害,他只得缩在地上连连喘息,身上的水逐渐在干燥的青石地砖上浸出大片的水痕来。
围在一旁的一众人这才看清救人者竟然是他,无不都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淮南王沉如静水的瞳仁骤然收缩了一下,神色顿时变得深不可测。
这边的陵儿终于算是好不容易的咳出了几口水来,模模糊糊中似乎也逐渐恢复了些意识,可眼神却依旧迷茫失焦,半晌,才仿佛梦呓般喃喃说了句:
“承胤……”
那声音虽小,他却听得清清楚楚,他感觉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在那一瞬间都全部冲到了头顶,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使他挣扎着爬到她身边,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
“我在,我在这里。”
这一句话,似乎用尽了他一生所有的力气。
她瘦小的身子似乎瑟缩了一下,半睁的眸子眨了眨,竟流出泪来,声音却已细弱蚊呐。
可是他听清了,他听见她在闭上眼的那一霎那,无助的对他说了一句:
“来世不忘……”
他呆住,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从四周涌来的卫兵侍女已将两个人生生扯开,他眼睁睁看着重重人群将她同自己隔离,世界渐渐失去了声音……
此时此刻沈承胤半跪在陵儿床边,看着榻上的女子凝脂似雪,眉目间那种纯善若水的气质干净的让人留恋,脑海里又忽的想起那日她说的“来世不忘”,便情不自禁地将她那细若柔荑的手握入了自己的掌心。
我永远都会在这里,今世来生,不离不弃。
沈承胤正想着,却看见躺在床上的陵儿竟像有感应一般,似乎动了动,轻轻的皱了皱眉。
一瞬间沈承胤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握着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躺在床上的那位绝代女子便轻轻睁开了眼睛。
他霎时间愣住了,甚至都忘记了喊织月进来,只是下意识如释重负的笑了,有些傻傻的问了句:“醒了?”
可是他并没有得到理想中的温存回应,那女子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表情有些茫然,直到沈承胤都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才恍若隔世一般的问了句:“你是谁啊?”
沈承胤一下子就懵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根本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那女子见他不说话,便挣扎着要坐起来,起身瞟见墙角放着的通臂巨烛又愣住了,表情已是难掩的惊愕,她慌忙的四下打量了一遍,眼神又落回到了他身上,沈承胤正要说什么,却被她打断了,只见她很迟疑的指着墙角的烛台,犹豫着问了句:
“停,停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