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事》弥石

1、小序

　　21世纪初，北京，凌晨。
　　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瞬间便漾成了一道朦朦的水痕，发出“噼啪”的微响，然后曲折着，一点一点顺着玻璃的纹路滑下去，直到光不再折射它的影子，它便也沉入了无尽的夜色。
　　北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样的大雨了，没有雷声，没有闪电，只有雨，平静而汹涌的下着。
　　小河就这样若有所思的咬着笔杆，眼神仿佛胶凝在了那如飞蛾扑火一般撞向窗子的雨珠上，迷迷糊糊中，心思已不知飞向了哪里。
　　雨依旧那样淅淅沥沥的下着，几乎看不出丝毫要停的意思，窗子对面的楼房已经微微泛起了一层绒绒的白雾，夜风呜咽着，穿梭在楼与楼之间狭小的缝隙里，吹打在住户的窗子上，瑟瑟有声。
　　一窗冷雨千花落，千盏寒灯一片萤。
　　小河胡思乱想着眨眨眼睛，强行将自己从冥想中拖回现实，用手背蹭蹭嘴角，幸好没有流口水。
　　必须承认，这个动作和这个想法确实很丢人，但还好此时夜深人静，并不会被什么人发现。
　　她将钢笔重新握在手里，看了看桌子上那个趴趴熊造型的电子表，凌晨一点过五分零四十八秒，想来在这样的一个时间，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恐怕只有类似小河这样苦命的广大学生还保持在工作状态中吧？
　　脆弱如纸的青春啊，全部糟践在写练习上了！小河心中一边如是抱怨着，一边恶狠狠的伸了个懒腰，揉去眼角因打哈欠造成的多余水分之后，便又不得不收好心思，埋头温书去了。
　　薄得如轻纱一般的纸页在指间匆匆翻卷而过，页码前的标注也从“秦”变成了“西汉”，小河不由得心中苦笑，复习的内容一直留到唐时的“玄武门之变”，如此看来，她怕是真的要工作到明天早晨了。
　　窗外依旧雨落如洒，细密不绝，仿佛是要将这满城的浮华喧嚣冲散似的，偌大的北京城里，竟是难得的一片岑寂，徒留下一窗冷雨潇潇声。
　　蚂蚁般大小的字迹机械一般继续在笔记本上一字排开，小河微微垂下了眼睫，长而弯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笔尖划过纸端，发出“沙沙”的微响，台灯的光亮越来越柔和，也越来越模糊，笔尖无规律的移动着，映进思绪的却只有几个短促而又模糊的词汇，无论如何都再拼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西汉，武帝初年，淮南，凌晨。
　　寒月清泠，正值三更的淮南泛着薄薄的雾气，在淮南王宫的楼宇高阁之间缓缓流动，使身前的一切都宛若披着一层轻纱，朦朦胧胧，亦真似幻。
　　一个少女站在高台之上，一身锦锈随着微风轻轻飘摇，衬着这层淡淡的水雾，她仿佛一只美丽而诡秘的精灵，乌黑的青丝用一支赤凤金钗随意的挽着，晶亮的眸子望向远方，折射出一种衔悲默默的凄楚，仿佛是透过了那重重城阙的阻隔在注视着什么，宽宽的束肩领口织着一层淡金色的边沿，露出小小的肩头，清回动人。
　　“承胤……”
　　那少女轻轻念着，声音微弱如游丝，眼泪又无法控制的落了下来。
　　她抬起头，细白如羊脂的脸颊上徒留下泪痕狼藉，温如良玉的眸子依旧固执的注视着不远处那座宫殿的门口，那里一位男子，一身红缨墨铠，似是正对着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吩咐着什么，月色恬淡，雾气轻拂，把他的身影晕染的那样模糊，仿佛只是一团混沌不清的剪影，可在她的眼中，却一如往昔一般的清晰，只需一眼便足以一生冥冥难忘。
　　似乎从小就是这样呢……少女垂下眼睫，嘴角轻轻挑起，露出一个凄凉的笑，任凭那么多尘封的往事汹涌着将她包裹。
　　记得小时候，无论他当差的时候怎么躲，她都可以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不费吹灰之力的找到他，然后也不顾他一付头疼的样子，拽着他汉服宽宽的袖子轻轻摇晃，叠着声，依旧是那种稚气未脱的口气：“承胤哥哥，你又耍赖，明明说好今天要带着我去骑马的！……承胤，你欺负我，我告诉我父王去……”说着，就一边哭一边“父王父王”的叫着，吓得他只好慢慢哄着她，把上午爹爹刚奖励给他的饴糖送给她。
　　少女想着，眼泪变得有些苦涩。
　　承胤啊承胤，你可还记得？记得你曾低着头，英俊的脸上浮着淡淡的红晕，记得你曾把我的手攥在你的掌心，说你要保护我一辈子，说要等我及笄，就娶我做妻子么？
　　对不起啊，承胤哥哥，我从不想令你伤心失望，可是……
　　半年前那个暮秋下午的一幕幕又在眼前浮现，父王冰冷且深不可测的眼神，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自己就那样无助的跪在地上，看着眼泪落在朱红的织花地毯上，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渍。
　　“你好自为之吧！”这是父王说的最后一句话。
　　少女低下头，身形轻轻颤悸，头上的累丝金步摇发出“簌簌”的声响，她此时此刻还能拿出什么样的理由来原谅自己？她在和他许下了那么多誓言之后，她又用那些冷得让人盛夏战栗的话，将以往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暧昧，在他面前毫不留情的撕得粉碎。
　　海誓山盟成云散，良辰美景作烟消。
　　冰冷的语调，惊愕惶惑的眼神，拉扯，推搡，没有顺序的画面杂乱的交织在一起，分离时的场景就在这样一个又一个周遭警静无声的晚上，一遍遍的回放，一遍遍的折磨着她。
　　今生无缘，是不是只能等到来生了？
　　就如同那座一直以来只属于她一人的那座宫殿，有着那样一个听起来让人感到绝望的名字。
　　少女最后一滴眼泪落在摘星阁下的采莲池中，溅起一圈小小的水纹。
　　夜雨无情惊醒梦，西风有意折飞花。
　　只愿我来生不再是这深深王庭中的金枝玉叶，衔着富贵生于皇家，做这偌大王朝的陪葬。
　　她轻轻拭去脸颊上微凉的泪水，唇角不经意间挑出一抹凄艳绝伦的笑，映着夜色仿佛是一朵瞬加绽放的花，还不容那些站在一旁噤若寒蝉的宫娥太监反应过来，她便突然跃上了摘星阁上的女儿墙，轻盈的仿似出演一场末世舞蹈的开场，她明媚如星子夏花的眸子最后望了一眼这个盛世王朝，怀抱着自己对这个时代所有的蔑视与冷笑，她脚下一轻，便纵身跳了下去，在漆黑的夜幕里，她雪白的衣衫趁着她的身影就像一只折翅的白鹤从云间坠了下去。
　　身后的宫娥小厮中反应快的，慌忙来救，甚至有人幸运的抓住了她的衣袖，但随着“嘶啦”的布帛碎裂之声，一个年轻的生命如盛夏凋落枝头的花一般，就此坠进了采莲池中。
　　“扑通”一声巨响，惊得夜鸟纷纷飞起，冰凉的池水瞬间将她重重包裹，喧闹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尖利的呼救声，马蹄踏在青石地上的“咚咚”声，火把的光芒稍时便照亮了大半个池面，甚至她还听到了有人跃入池中的落水声。
　　她凭着自己最后的意识睁开眼，红色的池水，红色的莲花，红色的荷叶，不知是被血水所染，还是被烈火所焚……
　　一缕心香散花魂，
　　春去秋来乱红尘。
　　他日梨花纷纷落，
　　自有细水觅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