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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三回 迷津欲有问(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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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蓉闻言,神色一瞬间却有些黯然,苦笑道:“小妹虽然自负聪明,但这次芙儿的异样……实不是凭了所谓聪明才智猜出来的……而不过是一个母亲的感觉罢了。”她伸手抚摸郭芙的头发,又给她理了理外衫,才叹息道:“……再者说,若不是芙儿自己肯说,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头上去。”
郭芙见杨康与欧阳克都注目于己,不由轻笑一声,道:“不知两位伯伯叔叔,肯不肯收留芙儿这几个月?”
杨康与欧阳克脸上都有奇色一闪而过。昏暗的室内两个女子面容姣好双眼莹然,一个是少女的明媚,一个是美妇的雍容,纵是二人所历颇多也有些承受不住这两个女子的目光。杨康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嗓子:“黄帮主……”
黄蓉蹙眉道:“你昨儿还喊我大嫂。”
杨康一怔。他自知与黄蓉从来心结难解,只当黄蓉与他心照不宣,不过在郭靖面前做做样子,方才那句“康贤弟”也只是存心作弄他。谁知这女子……竟是当真的么?
杨康沉默片刻,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曾目睹过黄蓉温柔地抚摸杨过的头发,说要把她一身的本领全数传授给杨过。
那时他看着过儿哭得哽咽,心中却颇不是滋味。他不喜欢黄蓉,在那个所有人都喜欢她,都宠她疼她的年代他就不喜欢她。不是因为她的才智武功皆胜过自己,不是因为她多次坏他的大事,而是因为她那么聪明,看透人心的同时却又能那么轻描淡写,旁人觉着天大地大的事在她也不过尔尔。她有多举重若轻他便有多讨厌她的举重若轻。
她这样聪慧着、剔透着、清楚着旁人的各种心思,然后张扬着肆意着以她独有的玲珑自在,轻巧从容地把江湖当做桃花岛上的小池塘。这让杨康羡慕,羡慕得觉得屈辱。他也曾似她这般满不在乎,他也曾似她这般随心所欲。只是最后所有的满不在乎和随心所欲都凭空消失,他伸出手,能抓住的只有屈辱。
除了一个好爹爹,你又比我多出什么?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很多年以后,在这个世间既无完颜康也没有杨康的某一日,他以魂魄的身份听见这个讨厌了半辈子的女子恳求小龙女,要她襄助他们保住襄阳这一次,之后便可携了她的项上人头去救过儿。
仍是美目含笑举重若轻的姿态,却宛然多了份不可侵犯的端丽风姿。
那时他才相信这个女子是真心对待过儿,只是对她依旧免不了一层芥蒂,是以这一次故人重逢,他对郭靖确不曾存了半分算计,对黄蓉却依旧下意识诸多防范。
他却忘了,他既已非多年前满腔算计的金国赵王府世子,黄蓉亦不是从年那娇憨顽皮没心没肺的桃花岛主千金。如今各自的儿女都已长到了他们那时的年岁,连横跨于他和所有人之间的那个曾经无比强盛的金国都已灰飞烟灭,少年时代的勾心斗角也该消散于时光中了。
相逢一笑。
“大嫂。”杨康从善如流地改口,眉目温和,依稀便有半分当年郭靖看华筝的样子。
黄蓉轻轻一笑,便是风情万种。
欧阳克在旁边看了半天,笑道:“郭夫人放心得下杨康,难道也放心得下我?”
黄蓉却似全不放在心上,只含笑说道:“小妹纵然信不过欧阳山主,却信得过杨康。”话音刚落,忽的一个箭步窜前,腰间竹棒一提一扬,使了个“缠”字诀指向杨康。杨康眉梢一扬,却也反手拔出了自己腰间的竹棒,与黄蓉对拆起来。
呼呼过了十来招,黄蓉眼神一闪,将打狗棒在身前画了个圈,左手伸出,去扣杨康的腕脉。杨康一扭肩膀,却没躲过,给黄蓉扣了个正着,不由苦笑道:“小弟的脉象,大嫂作夜不就探过了吗?”
黄蓉却道:“你身上这附骨针,少说也带了十七八年,你虽妄动真气,一下却看不出来。只是你这一手骗骗靖哥哥也就罢了。我自小便与爹爹相依为命,附骨针是什么物事,我会不知吗?”
杨康收回手腕,默然无语,便听黄蓉又道:“何况过儿生死未卜——不必说什么你知道他安然无恙来哄我,我知道孩儿出事,做父母的是什么心情——你若非心有余力不足,怎会只能候在此处发愁?”顿了顿,继续道,“如今你和欧阳山主伤的伤病的病……”
不等黄蓉说完,欧阳克便打断道:“不知郭夫人意下如何?”
他不笑的时候神色便透出些许森冷。黄蓉却不以为意,竟是面不改色地笑道:“小妹是怕你二人伤病期间心绪起伏,一时激荡,难以自控,以至如多年前在牛家村时一般,做出什么后悔终生的事来。”
这一刻欧阳克和杨康的神色同时变得无比精彩。
过得半晌,欧阳克才摇头笑道:“郭夫人的担忧不无道理。虽说认识杨康这么多年,我确是依旧常常生出要弄死他的念头。”
杨康哭笑不得,只见黄蓉嫣然一笑,忽然转向他,若有所思地道:“你不能妄动真气,使这用巧劲的打狗棒法护身确是最好。只是这根竹棒……”
杨康心知黄蓉多半已看出他护身兵刃内有玄机,微微一笑,说道:“打狗棒法我虽只会半套,但用来防身自是已经够了。况且除了打狗棒法,我也不是便没别的武功自保了。”他看着黄蓉,缓缓又道,“全真剑法不提,当年黄岛主救我的时候,倒是也传了我半套玉箫剑法……以全当年梅师父与我的师徒之缘。”
欧阳克见他神色怔忡,插口笑道:“黄岛主救的?我怎么记得你说自己是从坟里爬出来的?”
杨康回过神来,眉头一扬,随口回道:“那欧阳山主呢?又是自个儿从土里爬出来的,还是不才在下从阎王手里夺回来的?”
欧阳克笑了起来,心想当年两个人都是一副随时会断气的晦气模样,他自己固然有不下三四个救命恩人,杨康被无论哪个刚好路过的前辈高人救了性命同样寻常。
然而一边的郭芙听着两人一个“从坟里爬出来”一个“从土里爬出来”,却不由地打了个寒颤。黄蓉察觉到了女儿的不自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郭芙低眸抿唇,却听欧阳克歉然道:“哟,吓着郭姑娘了,真是过意不去。我跟杨康……咳,素来便是如此。”
郭芙一怔,摇头道:“欧阳伯伯不用客气,称呼侄女‘芙儿’便是。”
杨康目不转睛地看着欧阳克,尽管郭芙说出“欧阳伯伯”四字的时候他不以为意,且以他一贯的得体回应了那个少女,杨康心里却仍微微叹了口气。转过头瞧见黄蓉目中亦有忧色,却听郭芙好奇地道:“欧阳伯伯你当真比我爹爹还年长么?怎么看上去这么年轻?”
杨康闻言一愣,却见欧阳克同样一呆。但他一呆过后回神极快,唇边仍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不动声色地道:“郭夫人,你家姑娘该好好管教了。”
黄蓉眼中微光一闪而过,一声轻笑过后只是无奈摇头。欧阳克与杨康心下了然,却听郭芙冷笑又道:“你是何人,敢叫我妈管教我!”
欧阳克闻言倒是未起恼怒之心,只是意有所指地对杨康笑道:“看来方才你好奇的问题,此刻已有了答案。”
杨康目中似悲似喜,良久才道:“是,你说的很对。”
一场荒唐大梦过后,郭芙会做什么选择?
答案是,什么也不做。她十六岁的时候会怎样说话行事,她如今便怎样说话行事。
黄蓉最后又理了理郭芙的衣衫,向杨康与欧阳克道:“如此,小女有劳两位了。我离开这些时候,城内恐又有军务,便不再打扰了。”欲言又止了片刻,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敛衽一笑,告辞道,“小妹先行一步。”
直到黄蓉的背影完全消失,欧阳克才喃喃地道:“我们什么时候答应她了?”
杨康哼了一声,道:“我这位大嫂提出来的事情,你有没答应过的吗?”
欧阳克听他打趣二十年前的旧事也不以为意,只是转头向郭芙一笑道:“隔壁另有一间卧室,我和杨康二人去那里挤一挤,今夜郭姑娘便先在此将就一晚,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郭芙笑道:“侄女自然客随主便。”
欧阳克道:“如此甚好。”
杨康默然片刻,道:“不早了,芙儿早些歇着吧。”说罢便伸手拽了欧阳克转身出门。
到得里间,杨康熟练地取出火折点上油灯,顿时照得房内昏黄温暖,一灯如豆。
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对着仅容一人的唯一一张床,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气。
欧阳克道:“黄蓉那丫头一定是故意的。”
杨康同意,附和道:“她从二十年前就是这个样子。”
欧阳克看着床道:“我是伤患。”
杨康道:“我伤得可不比你轻。”
欧阳克道:“你那自己折腾出来的毛病,也好意思跟我抢床?”
杨康恼羞成怒,冷声道:“我救过你几次来着?”
欧阳克应对如流,扬眉道:“你还杀过我一次。”
杨康一噎,转头道:“……你睡床便是。”
欧阳克摇了摇头,苦笑道:“你是真要将这事记到天荒地老了?”
杨康怔了怔,强笑道:“这种话……我说才对,怎么也不该你来说吧?”
欧阳克叹了口气,正想再说什么,恰在此时,房门忽被推开,带起了一阵晚风。一身红衣的郭芙俏生生地立在门口,咬着嘴唇道:“我择席,睡不着。”她见两个男子眉间神色古怪,仰首道,“怎么啦?”
杨康沉默片刻,摇头笑道:“没什么,我也择席。”
郭芙凝视着杨康,却一眼看出这个男子眼底的明了和纵容,然后只觉得心头无名火起,恨不得将这双眼睛连带这个人都一起烧毁。
她方才在黄蓉的怀里哭了一整个黄昏,才决定要不管不顾,再当一回天真烂漫不解世事的小女孩。她向自己解释着各种理由,试图坚定自己的一意孤行。然而所有的借口都在这个男子温和的目光下节节败退,让她比任何时候都看清自己的虚伪与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