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 春草年年绿》松寥片石

4、第二回 访旧半为鬼（上）

　　杨康本以为黄蓉此刻的神色必是狐疑防范，谁料她若有所思地瞧了他半晌，只是微微一笑，道：“杨大哥。”

　　黄蓉未出嫁时虽喊过杨康“杨大哥”，但此时她已为人妇，再这么称呼丈夫的义弟自然不妥。郭靖虽觉奇怪，但他心中一向敬重爱妻，又知黄蓉从小给黄药师养成顽皮性子，因而也不放在心上。

　　但黄蓉这三个字一出，杨康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却又更白了一分，苦笑道：“大嫂折煞小弟了。”过了片刻，见黄蓉不怒不笑，不言不语，踌躇片刻，才又低声说道，“故人已逝，黄帮主便让她安息吧。”

　　黄蓉听了这话，不由眼神微黯，沉默片刻，方才歉然一笑道：“贤弟言重了。”

　　不管这人一大清早的是为什么而来，就冲她管他叫“杨大哥”时他眼中露出的一缕痛色——冲他一听这三个字就知道她这么叫他，不是因为她对往事耿耿于怀，不肯随郭靖认他这个兄弟，而是为了当年和穆念慈的情分”——她都没必要如当年那般防贼一样的防着他。

　　黄蓉微微一笑，瞧见边上不知为何突然沉默得不像话的女儿，微微一怔，招呼道：“——芙儿，还不过来见过你杨叔叔。”

　　郭芙眼帘微动，杨康却微笑道：“贤侄女不必多礼，方才便已见过了。”

　　黄蓉盈盈一笑，又道：“过儿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

　　听得黄蓉此言，郭芙面上飞快闪过一丝不自在。而杨康神色虽无异样，眼中却是一黯。黄蓉心下一沉，却见郭芙屈膝下跪，低头闷声道：“女儿不慎，将杨大哥的右臂斩了下来。”

　　郭靖闻言登时瞪大了双眼：“什么？”

　　黄蓉也是颤声道：“芙儿，你可知话不能乱说？你杨大哥人呢？”

　　杨康侧目瞧着郭芙，只见她身体瑟瑟发抖，虽然故作镇定，但神色中的惶恐藏也藏不住，哪里还有一个殉城的大侠之女的气概，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怜悯，轻咳一声，皱眉道：“贤侄女莫非乍逢变故，一时眼花？我那孩儿虽然伤得不轻，却还不至于落下残疾吧。”

　　郭黄二人同时一怔，却谁也比不上郭芙意外。她一听杨康的话便抬起头来，恰好对上那人清明而深沉的眼神，终于恍悟过来。

　　原来如此。故意让她以为她真的砍下了杨过的右臂，任她在父母面前战战兢兢。

　　然而这无伤大雅的报复，她哪怕心有不忿，却依旧……甘之如饴。

　　郭芙仍然跪在冰凉的地上，将头深深、深深地埋下，道：“多亏了杨叔叔及时赶到，否则芙儿与杨大哥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这一回杨康没有扶她起来，只是微微一笑，温和地道：“过儿向来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

　　黄蓉眼神一闪，待要开口，却见郭靖在原地绕了几个圈子，看向郭芙的眼神甚是愤怒，不由暗自心惊。她一时也顾不得杨康，正要开口劝阻丈夫，却听郭靖抢先开口：“蓉儿，芙儿犯下这等大错，不可不罚，这一次你须护她不得！”

　　黄蓉闭口不言，她知丈夫此时已动了真怒。杨过无事倒还罢了，杨过若有事……思及此她不由怨怼地横了杨康一眼——你生的好儿子！

　　杨康却没有半分心虚。尽管他一早知道杨过此劫不但没有大碍，还能转祸为福，武功再上一层，却全无将此事告知郭靖夫妇的打算。他既不是圣人，又不是神仙，反正有黄蓉在，郭芙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事，他何必多此一举惹麻烦？

　　但瞟了眼一直安安分分跪在父母面前的郭芙，又想起方才她望向自己的，那有恍然有无奈，却惟独没有委屈与愤怒的眼神，终于没忍住，还是又插嘴道：“咳，此事不妨日后再提。其实，小弟这次前来，实是……有事相求。”

　　黄蓉一怔，郭靖却皱眉道：“贤弟，我方才便想问了。你咳嗽声时而空洞时而深沉，可是有恙在身？”

　　杨康正要开口，蓦然觉得喉咙一阵发痒。反正此时郭靖已然问起，他也不用辛苦死忍，索性偏过头去咳了个痛快，方才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劳郭大哥费心，小弟这是当年欧阳先生的蛇毒遗下来的老毛病。治是没得治的，倒也死不了人。”

　　黄蓉见郭靖一言不发，便知丈夫定是想起了当年身死桃花岛的江南五怪。她虽不似丈夫自小与恩师亲近，但心头也是一阵黯然。沉默片刻，才缓声问道：“不知贤弟所求何事？”

　　杨康面上还带了几分咳嗽而来的潮红，人却似在一刻工夫里便冷清了下来。仿似没有注意到郭黄夫妇的失神，淡淡说道：“小弟想求你二位帮忙救个人。”说着，悠悠出了半天的神，以一种近乎自语的音量叹息道，“……若非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来求你们。”

　　黄蓉奇道：“我和靖哥哥都不精医理，奇门剧毒恐怕我们亦是爱莫能助。若说是什么重伤……以你现下的功力，又有什么重伤是你也无可奈何的？”

　　杨康闻言一怔，随即却苦笑一声。郭靖本来沉默不语，这时却插口道：“杨兄弟，你的武功……”

　　“便跟我这沉珂一样，看着倒是厉害，实际十分内力里能用个三四分便不错了。”杨康坦然一笑，直接伸出手腕让二人把脉。

　　郭靖一怔，竟真的伸手去把杨康的脉。沉吟片刻，忽然开口道：“蓉儿，你来看看。”

　　黄蓉心下暗奇，却也知道丈夫不会无的放矢。她伸手搭上杨康的脉，探了不过片刻，便倒抽一口气，失声道：“这是……我爹爹的附骨针？”

　　杨康收回手腕，垂眸道：“不错，正是黄岛主的附骨针……其实当年也多亏了这针，小弟才能熬过欧阳先生的蛇毒，苟活到了今日。”

　　黄蓉神色复杂地看了他片刻，便听郭靖沉声说道：“贤弟你日后还是莫要轻易动用内力才是。”顿了顿，似是忽然想起杨康的来意，又道，“有什么我和蓉儿能帮上忙的？你尽管提，我们自当尽力。”

　　杨康闻言却摇了摇头，苦笑道：“郭大哥，你莫应得这么痛快。还是等知道了我想让你们救的是谁，再答应的好。”

　　郭靖一怔，黄蓉却体味着他话里的意思，沉吟着问：“那人是谁？”

　　杨康赞许地看了黄蓉一眼，轻笑道：“也算是你夫妇的老熟人了。白驼山，欧阳克。”

　　郭靖闻言呆了一呆，黄蓉却已隐隐猜到，因而并不甚惊讶。要知当年亲手要了欧阳克性命的人正是杨康，而杨康自己也因多行不义而死于欧阳锋蛇毒之下。今日杨康既然现身于此，欧阳克死而复生亦是再正常不过。

　　只是这二十年来杨康与欧阳克均不曾现身江湖，如今杨康乍然出现，相求她夫妇所救的人，又是原已死在他手下的欧阳克，到底让她心惊。

　　“欧阳……”黄蓉刚开口便微微一呆，按道理她该称欧阳克一声“欧阳大哥”，然而二十年前她便不曾这么叫过，向来是管欧阳克叫“坏东西”的，欧阳克不以为意，更无旁人纠正指摘。如今她身为人母早非昔年少女之身，自不能再这么称呼，但这一声“大哥”却也是万万叫不出口的。

　　当下她眼眸一转，便笑吟吟地道：“欧阳公子怎会有性命之忧？”

　　杨康见他这聪明嫂子的机智应变二十年来全没少了一分一厘，不由也是一笑。若是旁人在这场面，无论如何应答他，总会免不了让自己处于下风，但黄蓉轻描淡写，这一句问话立足却至准至稳，如此一来进退维谷的反倒是自己了。

　　果然不该跟她斗智么？

　　杨康心里暗叫一声苦，脸上却神色自若：“此事说来话长。”

　　黄蓉笑道：“那便长话短说。”

　　杨康早知她会如此回应，眉稍轻扬，眼里已蕴了一丝笑意：“小弟不比郭大嫂，没这份能耐长话短说。”

　　黄蓉听他语气微微带酸，若换做她少女时期必已不客气地反击。但一来这许多年她年岁渐长心胸开阔不少，二来思及杨过对她一家的任侠仗义，昔年对杨康的恼恨之心早已大淡。

　　再则黄蓉向善察言观色，是以往日杨康在她面前眼神闪烁从来瞒不住她。然而二十年后这个男子虽然依旧心怀鬼胎，却心怀鬼胎得光明正大，甚至将一句分明阴阳怪气的暗指，生生说成了大气幽默的揶揄自嘲。

　　正自沉吟如何从杨康口中套出关键，只听身边丈夫已然接口道：“蓉儿，总归救人要紧。贤弟，你快快带路。”

　　黄蓉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却见杨康也是一脸好气又好笑：“郭大侠便不怕小弟又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机关算计你？再说此刻你离得了这襄阳城吗？”

　　郭靖却应答如流，边笑边道：“我虽笨得紧，有蓉儿在身边，要被算计可也不容易。何况贤弟你既然急得太阳尚未升起便来找我和蓉儿，想来欧阳公子离此地也不会很远吧。”

　　杨康一怔，叹道：“多年不见，你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傻小子了。”

　　郭靖闻言心里也是微微惆怅，见女儿仍跪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不由扶了一把，叹道：“芙儿你先起来吧。”郭芙心知并未逃过一劫，因而脸上仍有忧愁之容，并未见喜色。

　　杨康心中叹了口气，却也未再说什么。当下黄蓉对郭芙嘱咐了两句，便与郭靖一同随杨康出了郭府。待得出了府门，杨康温言道：“小弟在襄阳有套小屋子，欧阳现下正在那里。我不善医理，他的伤是怎么回事，其实到现在还没怎么搞清楚。”

　　他一边说一边带路，虽然看上去气定神闲，足下却不免加快了几分。黄蓉见他呼吸微促，脚下步履也透着虚浮，猜到是附骨针的缘故，忍不住皱眉道：“欧阳锋的蛇毒……这么多年还没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