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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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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一、二、三、四、五、六、七,又一个七日,当真依老头儿之策,硬生生等足了七日,三十六洞洞主晏无涯,这才依循脑中打过无数遍的腹稿,对他疼爱至极的掌上明珠,行那劝婚之计。一桌,一棋,父女对弈,落子无声。醉翁之意不在酒,烛火下,相对而坐的两人心照不宣。一个耐心待着拉家常的好时机,一个正暗自揣测自家老父葫芦中究竟会卖什么药。
“为父少时游遍大江南北,不想老来聊发少年狂,近日,总想与你向叔,将年少时的江湖路再走上一遭,也好老得走不动时,心中有些念想。出行之事,为父已谋划多时,但又挂心蝉儿独自一人,三十六洞的诸项事宜,总不是你今日之状况足以一己强撑的。”佯装口渴,低头饮茶,缓了缓忽而急奏的心跳,“你向叔打小看着你长大,你向大哥的人品与武功,自是无需多言……而他对你的情谊,三十六洞上下,谁人不晓。也惟有他,为父方才放心让你托付终生。为父与你向叔合计,不若习那民间婚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挑个时日,了却为父心头一桩大事。蝉儿,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那老顽童有言在先,蝉儿定会轻易就范。会么?他家那“命由己,不由天”的女儿,会违心应承?一双鹰眸,看向自家千金,只等一个否定,他晏无涯便将准备多时的强硬说辞,悉数抛出。“且依爹爹之意行事便可。”一句不咸不淡的回答,仿佛事不关己。什么叫且依爹爹之意,眼前这年轻貌美、逆来顺受的姑娘,仿佛不是他晏无涯熟知多年的女儿,是披着蝉儿面皮的别人。
三十六洞洞主女儿,未婚先孕的晏新蝉,不日后,即将大婚,下嫁的,还是年轻有为的向如歌。这鲜闻,足以让沉寂多时的江湖,热闹上一阵子。仿佛皇上嫁女,率土之滨的江湖人,人人谈之。一如皇上嫁女,这婚礼所用的物件,那都是世上极好的,就连媒人,都是武林中顶顶有名的。
若非先人曾欠下三十六洞一个天下的人情,要不早就隐退江湖的花为媒,定是不会再淌这滩浑水。说是浑水,丝毫不为过,这婚礼都操办至如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大架势了,新娘面上却不见丝毫喜色。是新郎官太丑,太蠢,太脓包?却也不是,听闻他武艺超群、相貌英俊、身材健壮。这等好男人,试问世间哪个女儿不爱?可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却是江湖中有名的破鞋,如斯情谊,竟也未换得这破鞋的笑逐颜开。尽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仿佛巴不得有人前来捣乱。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梳喜头着喜衫,大红的喜灯笼下,花为媒搀着新娘步向喜堂,行行复行行,三步一回头。堂外觥筹交错、灯火辉煌,见得媒人与新娘,霎时停了酒杯筷箸。千万个人凝神屏息、千万只眼聚精会,就等见证三十六洞洞主千金拜堂成亲的时刻。堂上端坐两人,气宇宣扬、喜气洋洋,正是新郎新娘的父辈无疑。
一拜,二拜,每一礼成,新郎神色专注温柔,新娘却避而不看,只侧首遥望,仿佛正待某人披星戴月,前来迎她。三拜,这宣礼声余音袅袅。绕梁许久后,仍不见新娘有所动作。再一声三拜,却觉手中搀扶的人顿时僵直了身躯,仿佛方才念叨的不是喜言,而是催命的咒语。许久,不知多久,一声叹息后,新娘终在万人的瞩目下,缓缓垂下了顶着凤冠的脑袋。
礼成,奉茶。自以为诸事终见顺遂,可却还未等到花为媒悬在嗓子眼的那口气呼出,只听得清脆的茶盅坠地声。偏头见到的,是大红的喜妆,都掩不住的苍白。不好!这孩子早不来玩不来,竟偏偏这几近完礼的当口,硬要从自家娘亲肚里蹦出来。“晏大洞主,茶水改日再奉。当下,贵千金已露分娩征兆,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女儿与孙子的平安不是?”
本在一旁盘着双腿、磕着瓜子,百无聊赖,心中不停咒着阎伽罗大耸蛋、胆小鬼的老顽童,看好戏的心再一次被勾了起来。哟,看来蝉儿肚里的小兔崽子倒挺会为她那没担当的“老兔崽子”着想,虽不及时,但也算帮那阎伽罗给搅黄了这桩婚事。“还愣着作甚,赶紧的,将人抱到后院,再找个稳婆去。”
一双亮晶晶的双眼轱辘一转,示意此刻那心急火燎的晏无涯附耳过来。不多时,晏大小姐成亲未完,生子难产,生命垂危的消息,再一次搅热了江湖这滩死水。料得到,阎伽罗定会前来;料不到,此随意胡诌的瞎话,竟一语成谶。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连八个时辰过去了。静立房外的四个汉子,只听得屋内撕心裂肺的痛呼,只见得出出进进端着铜盆血水的侍婢,竟未听得丁点婴孩即将出生的征兆。只待血水愈端愈多,愈见愈红。心慌眼跳的晏无涯,这才下命门下女徒,将接生的稳婆给揪了出来。一手卡住这老婆子的脖颈,一双鹰眸直瞪着她抖如筛糠、语不成句,“晏大洞主,饶命、饶命。咱走南闯北,接生过娃儿没有一万也有上千。这才进屋,便发觉,贵千金腹中孩儿位不正。恕老婆子无能,贵千金和孙儿的性命,得看老天的意思了。”
瞬间惨白了面色,难产,又是难产,又是曾夺去他毕生至爱的难产。侧首,号令。“去,去把回春手给我找来。”说完,已是满头大汗、通身发冷。可远水难救近渴,此时正云游山间的回春手,岂是你一时半会能寻回来的。
直将朗月等成了朝阳,只听得屋内声息渐有渐无。他怒,怒从心生,怒到无处安放,怒到不知不觉间,竟将掌下的石栏杆捏了个粉碎。他恨,恨从心起,恨到直想杀上灵柩坞,将让蝉儿受此罪孽的罪魁祸首碎尸万段。
可偏偏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此时此刻,让晏新蝉等了数日,念了数日,亦避而不见数日的阎伽罗,正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般的正股神一身,独闯三十六洞。闯,一路向着大红灯笼高挂的地方杀去,一别数日,生怕再见时,已是生离死别。
忽觉身后一阵肃杀之气,回首,仰头。这脚下生风的家伙,不正是晏无涯正待磨刀霍霍、痛下杀手的阎伽罗么?出掌,聚气,只想一掌结果了这厮的性命。掌风震碎了院前门楣和墙壁,泛起一阵弥天烟尘,自以为全力如斯,定会一击必中的,却不想,烟尘渐散渐来,竟漫至他跟前,迷了他的方向。不妙,烟尘中,一记侧身勾手,只觉丝滑的霓裳似游鱼般从他指尖掠过,疾速至此,竟是连衣衫都未触及?拂袖杀至屋内,却见那灰头土脸的阎伽罗,正跪趴在女儿榻前,止不住的眼泪落下,便肆意抬臂一抹,直将脸蛋抹成了花猫。
正欲抬掌拍下这厮的天灵盖,却听得榻上那本已无甚声息的蝉儿,道了一声,“你终是舍得来了。”这句,几不可闻,却又分明让他这老父听出些许埋怨与欣喜,蝉儿啊蝉儿,满口应承下婚事,不会只是为了逼这厮现身,再见一面吧?扬在半空的手,终是没了气力。“哟,难得啊。你阎伽罗竟会哭鼻子。是看我要死了,不能在缠着你了,高兴得,喜极而泣么?”只见那花脸猫泣不成声,只晓得似拨浪鼓一般的摇着头。“快了!在等下,等下,你就能解脱了。从此,这世上再无晏新蝉,就连这让你遮遮掩掩的小杂种亦死得干干净净,无人知晓他曾存在,自不会有人记起。从此,你大可将前尘往事抛诸脑后,当我与这孩子从未存在,快快活活的做你的韩夫人。”说完,蝉儿竟也双眸泛泪,显是伤心失望至极。
痴傻,我女儿说了这么半天,你阎伽罗倒是回句话啊。果然是,当事者不急,急死他这老父亲啊。却见那厮,从怀中掏出块锦帕,轻轻柔柔、仔仔细细的擦起蝉儿眼角的泪,长呼一口气后,终是出了声,“你不是说,会一辈子追杀我至天涯海角的么?阎伽罗还活得好好的,你这当初撂下狠话的人,怎么可以失信于人?”语毕,竟引得他家宝贝女儿扑哧一笑,反手执了那人的锦帕,抬臂擦拭起那张花脸,却见那厮捉了蝉儿的手,目色专注,嗫嚅半响,只声音低得像自知犯错的孩童,“新蝉,腹中胎儿咱不要了好么。伽罗自认可用掌力震碎他却不商及你分毫。无需时日,他自会如不足月的夭亡婴孩,从你腹中流出。”
啪,一记响亮亮的耳刮子,震惊四座、响彻屋间。“呵呵呵呵,原以为,你看在我行将就木的份上,终是舍得放下身段、出言哄我。可你,却想亲手杀死我们的孩儿。若在黄泉路上,他问我,娘亲,娘亲,为何‘爹爹”不要我做她的孩儿,我怎么答?是如实说,因为你死了,爹爹便能与娘亲划清界限,老死不相来往么?阎伽罗啊,阎伽罗,虎毒不食子,你怎么狠得下心。滚,你给我滚!我晏新蝉就算今日当真死在这榻上,也绝不会让我的孩儿,在黑漆漆的黄泉路上,一个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