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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漠夜袭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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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中生还的塔玛脸色尚还是苍白的,刚睁开紧闭的眼睫便看到一缕墨染一般的长发垂泻下来拂在她的额头上,岑襄发带已失,发丝于空中散乱飘摇,恰似这一片战乱中翻飞的旗帜。
而周遭除却马嘶响彻云霄外,只剩了长箭破空之音,夏梁的军队虽丢盔弃甲,亦算是成功突围撤退。
无数匹军马横冲直撞,将他们二人一骑包围在中央,胯、下的赤马口中已经沁出了白沫,却依旧狂暴地不断掀起后蹄,誓要将背上的人甩下。
塔玛在一阵猛烈堪比海上狂风巨浪的颠簸里突然使劲将身子挣出了岑襄的把持,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缰绳,而岑襄或许是出于惊讶没有防备,竟也就这样让她将缰绳夺了去。
拼劲了全身的力气狠命一勒,赤马长嘶怒吼,却不得不回转了身子,竟一径朝着逼近的赤羌人冲了回去。他们所向之处箭雨尤为密集,岑襄长剑已失,只得挥了手中挽手,将鞭梢甩开拂落箭簇,塔玛仗着身上重铠坚固,只将头脸缩进过为宽大的头盔中央,其余一切交给靖宁王,倒也未曾受伤。
耳际除却喧杂早已听不到声音,塔玛几乎是扯破了喉咙偏头对着身后叫道:“夺了那家伙手里的铜管!”
一匹塞外高头大马上的骑者手里的确握着一支短小如口哨般的管子,在若隐若现的月光下发出几点冷芒,岑襄似有所悟,忽而双腿使力狠命一夹,赤马吃痛,惨鸣一声倏忽直撞向那人,交错而过的瞬间,岑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势头夹手夺过对方手里的铜管,塔玛回手接过,也不管是从他人口中夺来的了,直接塞进自己嘴里,呜呜吹出了几个音符。
天际原有的几道阴郁黑线此时慢慢无声扩展开去,月色最后闪耀了一下,蓦地隐于黑云之中。
“见鬼!”塔玛哀怨地叫道,拼命鼓足了气去吹,却依旧湮没于人吼马嘶中央。
赤马已经被他们如此一番折腾累得筋疲力尽,此刻突然没了脾气,四蹄一软,忽而跪倒在地,马背上二人猝不及防,保持着一前一后的姿势滚落在地面。
赤羌人为他们方才的举动激怒,除却朝着东南方向追赶撤退的大军之外,剩下另有将近一百个骑兵纵马朝他们赶来,更有无数匹失了神志的军马没有方向地跳跑,似乎命运注定了不是丢命人手便是葬身马下。
急至手足无措的塔玛突然揪住了灵台中还仅存的一点清明,霍然将铜管塞进身后岑襄的手中,大吼道:“吹!就吹刚才我吹的那几个调子!”
他会吹埙,模仿方才那几个音节应该不成问题,虽然周遭喧嚣一片,以他们方才的距离他应该能听见自己吹出的声音,只要,他留意了。
好在岑襄不负所望,含住铜管催动内息,几个奇怪跳脱的音符若极轻却极细的针,却能挑破一直在鼓噪的鼓皮,于喧扰中悠悠传去,仿佛是感受到了召唤似的,先前莫名暴躁的军马此刻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岑襄再吹几声,突而又是一阵刺破了耳膜的齐声长嘶,赤羌骑手坐下的骏马竟如先前夏梁的军马一般不受管束地暴跳起来,赤羌人未料到会发生如此的突变,一时间慌乱不已,已经有人被摔下马去,叽里咕噜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塔玛用力抹去鼻孔上粘附的黄沙,脱力了一般地软软跪坐着,忽而一阵对她而言颇有些奇异的风打着旋子吹来,她微微一怔,仰头看向天际,脸色霎时大变。
此刻赤羌人也停止了喊叫,同她一齐抬头远望,瞬间也不顾战马如何狂跳,使出吃奶的气力夹住,赤羌人于马背上长大,即便是失了神智的马匹管制起来也较中原人熟稔,竟都歪歪扭扭地狂奔离去。
塔玛一个晃神,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安静下来却筋疲力尽的军马们跑去,一面回头对着还坐在地上缓气的岑襄叫道:“将军快上马,沙暴要来了!”
天上早无月色可言,一层浓密的黑云低沉得仿若已经贴近头顶,风势开始加急加紧,卷起硕大的沙砾吹打在脸颊上,痛得几乎要揭去皮来。
塔玛抓住一匹马的马鞍,怎奈身上铠甲太重,努力了好几次也没攀爬上去,忽而自己腰间一紧,岑襄竟和方才一样抱住她将她送上了马背。
感觉他在自己身后坐定,低低说了一声“东南”,手指在变得混沌的沙风中示意了一下,便不再说话,仿佛已经放心将马缰交到塔玛手中似的。
三四十里,濛关,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沙漠里的风暴来得总是叫人无法捉摸,连生于斯长于斯的赤羌人都拿捏不准,孰能料到原本只是隐约现于天际的黑线怎地就会因为风向的改变而瞬间扑向他们呢。
座下的骏马似乎同岑襄那匹坐骑相比慢了些许,也或许是因为方才的一阵折腾丧失了体力,总之他们这一次的奔跑无论如何都没能甩脱沙暴的来袭。
也只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而已,塔玛只觉身子陡然一顿,蓦地腾空而起,在一团呼啸飞沙中打了好几个旋子之后便彻底被搅合得失去了知觉,临了当口她琢磨着,见鬼的大军,明明跑西疆来打仗,怎地不带几匹骆驼,挡挡风也是好的啊!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个人的怀抱里,那人一身的软甲已经被风暴撕扯得几欲裂开,他自己也是蜷缩着的,缩在一个沙地的凹陷处,这里的沙子似乎因为有什么撞击或是挤压的缘故而变得质地坚硬,因而不会轻易因为风暴便移动掩埋了他们。凹陷的口子处伏着两匹筋疲力尽的骏马,马上的挽具被连到了一处,延长的部分握在了她身后那人的手中,想必他在让她策马跑向东南的时候还顺手牵了一匹军马过来,如今让两个家伙并在一起抵挡风暴,效用比骆驼小,不过倒也不差。
岑襄的手掌因为用力握着缰绳勒持两马的脖颈不令他们逃开而变得紫肿,塔玛轻轻扳开他的手指,发现这大将军诚然拥有一双堪比琴师的手,指节优雅柔美、指骨修长,可惜的是上头几多胼胝,便让人生出一种暴殄天物的感慨。
男子的眼睫紧闭着,此刻朝阳升起,从马儿的缝隙里透出的些微光亮落在他的睫毛上,附着在其上的沙砾竟也隐约折射出盈盈微芒。
似乎感觉到有什么在将缰绳抽离他的手掌,他于昏迷中咕哝了一下嘴唇,竟如同一个闹了别扭的小孩子,继而固执地紧紧攥住,一不小心却将塔玛的手也攥在了里头。
塔玛一惊之下挣了挣,岑襄却因为这猛然的动作从唇里溢出一声呻吟,眼睫动了动似乎便要醒过来,想到自己手掌尚被他握着,塔玛焦急之下另一只手下意识地顺势一拍——直接把岑襄从半醒中给拍晕回去了。
得,没几天的功夫她就放倒了仨,官阶还是一个比一个高的。
缩回拍在他肩头的手,却发现满是粘腻。
看着掌心上的鲜红,塔玛果断地扯住缰绳把岑襄翻了过去,沙坑里头地方窄小,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趴伏在坑前的两匹马儿拽着站了起来,两个家伙不情愿地迈了几步,“噗”地又跪了下去。
卸了重甲,这才终于将岑襄拖出来,阳光下看得分明,他的右肩肩胛处插着一支粗黑的箭杆,已经被他掰断了半截,箭头深入肌肤,伤口因为一路的颠簸和翻滚,渗出的鲜血早将里衫浸作了褐色。
回想起来,这箭,应该就是岑襄将她横转过去避开那支漏网的箭支之后,坐下骏马狂暴一跳而不慎中的罢,也真难为他后来还能继续驰骋。
愣了半晌,塔玛还是又站了起来,跑上附近一个沙丘举目四望,而后带着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滚了下来,把岑襄翻成一个侧卧的姿势,手指压在他人中上头,唤道:“将军,将军!”
岑襄的睫毛动了动,却不答话,塔玛手指加了几分气力,继续道:“将军!”
话音刚落,她便再次看到了那双生得有些异于常人却令他多了几分魅惑的眸子。
岑襄刚睁开眼睛,似乎因为一时承受不了阳光而欲举起右手遮挡,不料牵动了肩上的伤口,发出一声闷哼,而后便眯着眼睛看向塔玛,有些呆呆的,仿佛还没辨清自己如今的处境。
塔玛抿抿嘴唇,道:“将军,还认得我吗?”
按她设想,大将军靖宁王应该立刻感到愤怒,而后批她一个低贱女子居然敢用这种类似挑衅的语气云云,孰料岑襄却当真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点点头。
“将军还能站起来吧?”塔玛让了个地方,指着前方的沙丘,“将军是天生的好命格,遇难呈祥,翻了这沙丘就有一处小的绿洲流泉,我到那里再为将军处理伤口,否则没有水会很麻烦。”说到这里,她自己也情不自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岑襄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眼不算高、但是对如今的他而言诚然很有难度的沙丘,末了,又点点头,便极力要把自己撑起来。
塔玛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手掌伸到他的腋下,一齐用力让他站了起来,回头瞧瞧那两匹筋疲力尽的军马,二人对视一眼,最后是岑襄打了个呼哨,因为训练太纯熟,它们又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指令爬了起来。
大半个时辰的折腾,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居然让尽显颓废之气的两人两马终于爬上了沙丘的顶上,还不等塔玛开口,两匹没骨气的马儿竟提前长嘶一声,真不晓得从哪儿来的劲头,霍地直奔下去,不远处,青青绿草晶晶流泉依稀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