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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漠夜袭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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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塔玛一个人留在帐子中,哭笑不得地望着屏风后头那张宽且足够舒适的将军床榻。
中军帐就是好,似乎连虫豸都恐惧这种无言矗立带来的积威,直到半夜尚无一只蚊子光顾塔玛露在外头的胳膊。伸了个懒腰,左腕上的镯子叮当微响,她瞪着那些黯淡的花纹呆滞了好一会子。
睡不着。
翻来覆去几多晌,愣是愈发清醒起来,想之前连地窖、冰库甚至是茅厕旁都能够一觉睡到大天明的她,如今居然失了眠,英明当真是大打了折扣。
也许是帐子太大,因而便显得空旷,或许是心有所感,总而言之,几经周折过后,塔玛的耳朵听到了些细微的低吟。
不难听,甚至可以说凝成了曲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不突兀,幽回曼转地扩散开去,恰切地帖顺了心头的每一丝起伏,若非失眠者如她,怕是连聚精会神的守夜兵卒也不会将这种声音放在心上。
看,这才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极致。
塔玛索性翻身爬了起来,一不做二不休地将岑襄留在帐子中的那套重甲披在了身上,挺胸抬头地走了出去,她个子本就不矮,黑天里外头火光只映得铠甲一片透亮,竟也无人仔细打量她掩在下头的模样,而关于大将军是否在营帐中,因为门外守卫换了班的缘故,更是容易得很了。
间谍是怎样打入内部的?大抵就是如此。
军队为了抵挡风暴而紧靠着沙山,塔玛信步往后头走去,月光下,沙砾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如河滩上微漾的波浪,缓缓打着旋子。
沙山靠近顶部的地方迎风坐着一个人,双腿伸展开来,有些随意地交叠着,手中似乎是捧了个什么东西一般,靠在唇边,氤氲的低回婉转便顺着他的指缝滑落出来。
风带走了绝大部分的调子,钻入塔玛耳中的便只剩了断断续续的音符,饶是如此,她依旧很感兴趣地抬首望着山顶,背后的沙砾敲击着几乎是挂在她身子上的铁甲,发出的拍击声和着那些幽回乐章,反而恰切了这瀚海的苍莽浩荡。
只是她这般打扮,便譬如一只蜗牛顶着乌龟的壳子,以至于居高临下的奏乐者发现她不费吹灰之力。
待得岑襄认清那人身上披着的甲胄隶属于何人时候,便深切地感受到了方才的想法其实算是自己将自己给骂了。
于是他招招手,塔玛便听话地一步一跌爬将上来,似乎在经过了晚间赠馍之事后也不再有多么畏惧他,只大口地喘着气,跌坐在他旁边。
“将军在吹埙?”望着他掌心里一个圆滚滚的陶土制成的东西,塔玛率先打破了沉默。
“嗯。”他说。
于是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靖宁王,原是个话不多的人。
然而既然已经被他招呼了上去,身上又暂且算是偷了他的铠甲,便觉得保持沉默于他而言是矜持自重,于自己而言则称得上无礼之极了。塔玛遂狠狠想了一会子,终于找到一个自认还比较合适的问题,“将军,小女子有一事冒昧请教,敢问将军施与小女如此大的恩德,要小女子如何相报才是?”
这次岑襄偏了头,月光洒在他纤长微卷的睫毛上,瞬间化作银亮的星芒,铺展出两弯浅浅的倒影,他尚未开口,塔玛已经有点看痴了的冲动。
继而这种静好却被打破了,靖宁王蓦地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山上拔地而起,而后桩子虽是立稳了,那一泓墨氲了似的眸子中光点却闪烁个不停,似乎遇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物。
他难得的失态瞧在塔玛的眼中,竟隐隐觉得十分可爱,而在她低首看清地上的东西之后,更是着实忍俊不禁地噗嗤一笑。
月光下看得分明,沙砾中央一只巴掌大小的蝎子耀威扬武地举着身后的巨螯,似乎十分不满意有人打搅了它的好梦。
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小东西,再抬头看看如临大敌的岑襄,塔玛终而确定的确是这只生灵将威名远扬的靖宁王骇到如此地步。
她慢慢伸出两根指头,等着那蝎子安静下来之后,轻轻将其拎了起来,蝎子落入塔玛的手掌并没有表示出愤怒,反而懒洋洋地晃了晃两只钳子,便一动不动了。
而岑襄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做了颇丢脸面的举措,待得看到将自己惊起的东西安稳地趴在塔玛手掌中的时候,人虽是依旧笔挺地立在一旁,一张俊颜却早已红透。
不得不说,当靖宁王脸红的时候,一双氤氲的眸子被藏在睫毛下头,薄唇微微嘟起,竟将他身上那让人敬而远之的气息俱掩盖了过去,反而呆呆的,显得比兔子还乖。
塔玛为自己蹦出来的莫名其妙想法咬了下舌头,一面将蝎子牢牢地罩在双掌之下,把方才的笑脸藏得严严实实,低眉垂目,一副恭谨无害的表情,只可惜半天依旧想不出这时应该说的话了。
夜间沙漠里清泠的风扫过二人中央,却兀地带来了一阵道不明的悸动,连带着整个沙山都摇晃起来的错觉,塔玛的手掌平放在地面上,掌中的蝎子将钳子垂下,似是要探看周遭的环境,钳子将将接触到沙地,却蓦然收了回来,没头苍蝇一般团团打转,仿佛要咬上自己的螯尾似的。
塔玛的眉头已经蹙了起来,而岑襄依旧远远地立着,似乎害怕这突然又躁动起来的家伙会跳过去反咬自己一口。
“将军,”塔玛说,“夏梁有军队前来接应大军吗?”
岑襄看着她,眼中闪过不解。
“这种蝎子是大漠里胆子最小的,”塔玛拨弄着手里的小家伙,“它被吓着了,就说明远处一定有动静,而且是不小的动静。”
他们立在沙山上头,风卷着涟漪掠过,天际有几道阴郁的黑线慢慢朝这边扩展,而远处的地平线上静谧如故。
夜袭。
岑襄突然朝她扑去,塔玛冷不防被扑了个正着,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一支粗长的羽箭擦着岑襄的发丝无声窜过,将他的发带射落于空际。
而后两人一同滚下山坡,一时间天旋地转,坚硬的铠甲硌得她双眼发昏,箭矢依旧贴着沙山射来,想必是袭击的人将他们两人当做了夜间的岗哨,歪打正着倒也逼着这些人提前暴露了自己的所在。
岑襄放开了塔玛,一骨碌爬将起来,捧着手中紧攥的埙鼓气吹了起来。
塔玛原以为那般一个陶土烧就的乐器,它的音色应是一如既往的古朴淳厚,却未曾想到在岑襄唇下,竟也可以吹得如斯高亢悠远、急促紧迫。
营寨瞬间沸腾。很多人在第一时间跃出帐子,尚在手忙脚乱地系着甲胄的带子;也有将军正与温香软玉尽享那人间乐事,闻得紧急号令,于战场浸淫出的警惕一时间竟没来得及占领高地,便显得尤为狼狈。
一片混乱声中,夹着战马四蹄刨地的震动,塔玛双耳嗡嗡作响,似乎连鼻翼也难受得要命,有一种几欲作呕的冲动。
口哨声唤来一匹通体赤红的骏马,咻咻地在她耳边吐着气息,紧接着自己陡地悬空而起,岑襄将她托上了马背,自己也跃到她后头,于她耳边喝道:“抓紧了!”
纵马于营帐间来回驰骋,而来袭的敌人此时也终于绕过了沙山的阻碍,人影绰约可见,箭矢更是铺天盖地袭来。
“大将军,是赤羌族!”混乱里,早有人中箭惨呼,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望着那些熟悉到了极致的箭矢,比之夏梁足足粗长了一倍有余的羽箭赫然展示着它们的隶属。
“传令下去,虎烈营断后,其余将士弃营,退往东南!”
“是!”副官正要传令,蓦地营地却更加混乱起来,马嘶声响彻云霄,塔玛探身去瞧,冷不防自己猛地一晃,座下的赤色战马也开始狂躁地跳跃起来,这时惨叫竟跟随着连成了一片,战马们仿佛不认它们的主人一般,将武器、辎重、甚至是活人俱狠狠踏在了蹄下,凡沦于马下之人,轻则骨断,更多人则是被踏中了脏腑而立时一命呜呼。
撤退开始变得不成体统,所幸岑襄的喝声贯了内息而已使全军皆闻,故而虽丢盔弃甲,好在都辨清了方向,西南三四十里开外,是本打算明日才抵达的濛关。
其间岑襄一直死命勒住了马缰,直待除却死去的士兵外几乎全员撤尽,而拼死抵抗的虎烈营也终于射尽了最后一支箭簇,方挥手命他们后队变前队,迅速撤离。
但赤羌的人也终于近到了眼前。
岑襄猛地拨转马缰,赤马哀鸣一声,极不情愿地被调转过去,背后的下一波箭雨被他回手以长剑搅落虚空。而不料依旧有一支箭乘虚而入,不偏不巧地穿过岑襄的胁下,回剑横削注定已是来之不及,更何况塔玛人在前头,便连掣肘都成为一种难度,岑襄突然果断地弃下剑柄,电光火石之间,马背前头的塔玛居然被他横转了过来。
“叮”的一声,箭头擦着她身上重铠的护心镜而过,在其上划出了长长一道裂痕,而岑襄两手俱揽在她的腰间,凭着双腿的气力似乎难以夹住莫名暴躁的骏马,陡然间马背高昂,连带着岑襄的身子也不由得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