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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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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之后,凉风渐至,朝中因忙着准备寿宴一日忙过一日,他因近日大理寺无事便被礼部尚书陈大人拉去帮忙。平日清闲惯了的礼部官员倏然忙起来,个个憔悴似生了病的乌眼鸡。
梁毓每每见了他便攀在肩头诉苦:“子夏,我怎麼这般命苦呢,费了不少劲儿才说动我那个顽固的老爹托人把我调进礼部,原想着图个清闲的,哪想到今年才进来便摊上了这麼个事儿,忙得我觉都睡不好——”凑过去指着眼睛给他看,“你瞧这样子,前日在百花楼中还被红云嘲弄,说我是被人打了——”
苏煊看着他发黑的眼圈,映着略有些苍白的皮肤愈发明显,倒真有几分像是被人一拳打在眼睛上,忍不住笑着安慰:“也就只忙这一阵儿,再过些时日便好了。”
“也就子夏你信他的鬼话,”边上同样是被拉来的鸿胪寺的沈约亦是凑过来一张憔悴的脸,嗤笑,“他若真忙得觉都睡不好怎麼会有空闲往百花楼跑?!还依红偎翠的!”
梁毓兜头一巴掌往沈约身上拍:“正是忙才去的,你是有家室的人,怎知我们孤身一人,衾冷被寒的凄苦,尤其忙了一日回去还要独自面对漫漫长夜,寂寞如斯啊!”闭上眼睛晃着头长叹。
沈约侧身躲开,对着苏煊笑:“瞧他倒有理了,”转头对着梁毓戏谑地笑,“前些时候我听人说吏部的孙大人请媒人去你家说亲,你既急着寻个暖衾的莺莺小姐怎麼不应下?!
梁毓一副说不尽苦楚的模样,皱着脸道:“就孙家小姐那般模样还莺莺,倒是‘雁雁’合适些,还是那北飞的大雁!我若娶了她岂不是白浪费了这身好皮囊。”
一句话惹得屋中站着的人笑倒了一片,不知谁大声的接道:“梁大人,保不齐那孙小姐还是个举案齐眉的孟光呢,你此番不应日后可莫要悔着失了个贤内助!”
梁毓抓起手边的书扔说话的人:“郑大人你若想做个接了案的梁鸿,改日我找人帮你去同孙大人说可好!”
又有人笑:“梁大人想必是定然未见过郑夫人,若不然断不会说出这般话来。”
身边的沈约附在耳边低声笑:“郑大人是出了名的惧内,前次听人说与他相熟的王大人去他家中,正看到郑夫人提着扫帚追着郑大人满院子跑。”
苏煊笑着去看郑大人,那边厢他正拿了笔墨要往方才说笑的人身上画。众人笑了一番便各去做事,梁毓走来坐在身边,拿了纸张又放下,来来回回数次,撑着头叹气:“子夏,子曜可还好?多日不见他了呢!”
苏煊翻开手下的礼单,回头对他笑笑:“劳你挂念,家兄一切安好。”低了头瞧见礼单上写着宁王,便想起昨日下朝时,丞相放慢了步子走在他身边似不经意地道:“苏大人,前几日我听外面人说,近来令兄常出入宁王京中府邸啊。”
他愣了一下,止了步子缓缓道:“下官与家兄幼年时在江宁府同宁王有过几面之缘。”
丞相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看过来:“是麼——”顿了下,抬头看着城门边的高墙,“以苏大人的聪颖,有些事不须我再说了罢!”
待丞相走得远了,笑着想起梁毓曾说的话,帝王家的事当真是麻烦呵——
晚上归家时,又已是繁星满天。敲了半天的门,才瞧见茗书自门缝中露出睡眼惺忪的脸,见是他,开了门打着呵欠,揉着眼睛道:“公子——您回来了。”
应了一声,转头瞧见茗书站在原地未动,忍不住笑:“难为你等这麼晚了,回屋去睡罢!”
茗书摇头:“小的还得等七公子回来,好应门。”
他微微一愣:“七哥还不曾回麼——你可知七公子去了何处?”
“早先七公子走时说是去宁王那里。”
“既是在宁王府中,此时还不归许是留宿在那里了,你不必等了,先回去睡吧。”
茗书摸摸头,咧开嘴笑:“是,公子。”
转过回廊,却看见那人房中透出淡淡的烛光。抬手去敲,“吱呀”一声门应声而开,门内泻出的光长长地融入夜色中,抬头却看到房内桌边伏着人,已是睡得熟了,未束起的发顺着肩头滑落在颊边,半沉在烛影中的脸少了些平日的不羁,多了几分稚子般的娇憨。
缓步走过去,轻轻拨开他散乱的发,才要扶起他,却瞥见他手下压着几卷纸。慢慢抽出来,打开看时,是几幅画。
最上是幅女子的画像,素衣罗裙,莲脸柳腰,眉目含笑,呼之欲出,眉眼间有几分熟识,右上角款款几个小字,“夕阳淡秋影”,垂头想起这女子可不正是百花楼红极一时的秋影姑娘。
再翻下去,亦是几幅女子的画像,都是百花楼的姑娘,皆是栩栩如生。卷了画,微笑,七哥最擅画人,故常有人来求画,七哥一概不应,却常为伎中女子作画。曾有人笑称七哥是风尘女子们的知己。七哥听了也不恼,丢了手中的笔斟了酒悠闲地喝。
前些年时他也曾笑问七哥可否为他画幅画,七哥却直直盯着他,半晌,忽抬起手来摸摸他的脸笑:“阿煊,这世间任何一人我都可画,独不能画你。”
他不解地待要问时,七哥却转身往外跑,还不忘回头对着他作出神秘的模样笑:“西城有处酒家的女儿红是地地道道十八年的呢!——”等他回过神来,那人早已不见了影迹。
笑着将桌边的人扶到床上躺好,起身瞧见床里侧放着幅半开的画,弯腰拿起来,才要卷上,却瞥见几笔翠竹,不似是人物画。展开来,是幅修篁图。满纸清瘦的翠绿中,隐隐藏着一角朱红的飞檐。
落款处,是杨幽静之。
苏煊转头去看床上的人,却看到他正翻身坐起,睡眼朦胧地对着他笑:“阿煊——”一只手往床里侧摸着。
苏煊扬起手中的画笑:“七哥在找这个?”递了画给他,转身去桌边倒杯茶,放在他手中,笑,“七哥怎麼睡在桌边?”
“我原没打算睡,怕你回来时睡着了今日就见不到了,不想还是睡着了。”惺忪的睡颜上满是懊悔,似因着粗心大意错过了戏台上最精彩的武戏的孩子。
心头一阵酸涩,靠着他坐下,接过杯子放在他唇边:“七哥甚么时辰回来的?”
苏焓含了茶在口中,闭上眼睛,揉揉额头道:“不到申时便回了,”说完便听到身边的笑声,睁开眼睛看着他问,“怎麼了?”
放下杯子,摇摇头笑:“茗书方才还要在大门处等七哥回来。”
“嗯——”苏焓伸着懒腰笑,“你应当让他等在那里的,前次叫他拿墨过来,他毛手毛脚打翻墨污了我一桌子的书,总要罚他一下才好。”
“七哥前日罚茗书,叫他搬出不用的旧书来晒,倒叫玉砚晚上来抱怨书房乱得遭窃了一般。”
“那倒也是,今日若真罚看门说不好明日我连自己都找不到了呢!”打开画又卷上,塞到他手中,挑挑眉笑:“可是你曾说过那幅?”
“是——”轻缓地笑着点头,烛光下的侧脸柔和似一抹晚云。
还是去年时候,他在廉王府后园中看到一片竹林,青翠葱茏,绿荫照人,一时兴起便进了竹林中闲游。
出来时已是晚夕,正遇上廉王站在竹林外侧提着壶酒靠着一竿修竹,抬头瞧见他,倒也未曾惊诧,只朝他扬扬手中的酒杯笑:“今日不曾多备酒盏,若是改日来再当奉陪。”
苏煊笑着摇摇头,站在他身侧回头看着身后的竹林,数茎幽玉色,晚夕翠烟分,抬手抚着身旁一竿斑竹:“如此好的竹林京中怕是也难寻,廉王爷当真是有雅兴。”
“不——”廉王斟着酒摇头,扬杯一饮而尽,“不是我,他平生所爱不多,只喜这几竿竹子,”笑容中带了几分苦涩,“我花了近一年的时日才种出这一片林子,只为他见到他时能听他一句,很好。”
“——王爷——”话已到唇边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默然。
廉王扬起酒壶,挥着手笑:“知道麼,为着他能多几分笑,我曾特意托了杨幽将这片林子画下来,”抚着竹叶,道,“送到他那里,他又派人送回来,只说无功不受,我又何曾要他做些什麼功勋来!”
林中起了晚风,竹叶簌簌似人低泣。廉王离了竹子,脚步踉跄着往青石漫成的甬路上走。苏煊上前扶住他,却被他拨开,神色萧然地笑,“纵是那人伤了他,他心中依旧只是有他,只恨当初先遇到他的不是我呵——”
前面人消瘦的背影渐渐走远,眼前浮现出那个朝堂中气定神闲,战场上运筹帷幄,万军至于帐外而神色不变的廉王,莫名地有些伤感,忽不由地扬声道,“王爷费心至此终有一日那人会明白的。”
廉王的脚步顿了一下,继而渐渐走远,空中悠悠回荡着一声轻笑,并着模糊的两个字在风中散开。
那日回家后,晚饭时同七哥说起那片竹林,只隐去了遇到廉王的那节,却无意中提了下杨幽曾画过那片竹林,末了轻叹,只可惜了不知那幅画如今在何处。
苏焓见他拿着画不语,推推他问:“阿煊,怎麼了,可是不喜欢这幅画?”
苏煊放了画在床边,伸臂环住床上的人,贴着他的耳笑:“七哥——”柔软的发轻触着脸颊,那人的呼吸就在耳边,轻缓沉稳,暖暖的直抵胸腔中最柔软的那一处地方。还好,还好我知道回家后总有那么一个人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