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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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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吉拉慢慢推开门,凝望了一会儿漆黑一片的通道,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一级级石阶盘旋向下,像是要深入到世界的最底部。湿润的石壁上面镶嵌着小颗浑圆晶石,蓝光微弱,只能照亮一小片覆着青苔的石块,根本无法让他看清脚下道路。斐吉拉有一些心不在焉,走走停停,有时候甚至要对着凝冻鬼火般的蓝光发上好一会儿呆,才迟疑地迈出下一步。
但斐吉拉没有踩空也没有摔倒,平平稳稳地一路走了下去。他对这条道路熟悉无比,因为阿母还在的时候,每一个晚上,他就是独自穿过这样阴森恐怖的黑暗甬道,到尽头处那一个石室,去将漂亮得令人不敢直视、却安静如同死人的阿母带出来,给他喂食洗澡换衣,然后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父亲床上。
他对自己母亲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一条像是没有尽头的黑暗甬道,还有一张美丽的,带着拓印般笑容的安静面孔。
就这样慢慢走下去的时候。脑海深处的图景波动起来,那张带着拓印般笑容的脸,一点点转变成了他自己的容貌。
安静的。微笑的、像是死了一样。
斐吉拉的脚步微微一顿,然后突然加快了速度,迈开步子拼命向下冲去。看不见的怪物在后边追赶着;他简直是沿着通道滑了下去,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脚尖有触到地面,呼啦呼啦的风划过耳边,像是在唱一首曲调和字音都模糊了的,古老的歌曲。
迈下最后一级阶梯的时候斐吉拉差一点没能收住脚步,险而又险地停下来的时候,他的鼻子已经感受到了紧闭门扉上又湿又寒的酸苦气息。
他喘息了一会儿,努力让呼吸平静下来。
门在他的面前缓缓打开了。
“进来。”一个低沉又威严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里面带着清清楚楚的不满,“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斐吉拉低低地应了一声,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进了门斐吉拉才发现原来石室里还有一个人。看上去还是一个小孩子,皮肤漆黑如同夜空,却有着纯白的发丝和瞳孔,连嘴唇居然也是浅淡的月白。那个人正笑眯眯地注视他,被那样怪异恐怖的眼睛盯着,斐吉拉只觉得背后寒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孩子微笑起来。
“挺不错的。”他回过头对面目阴沉的高大兽人说,声音微哑而稚嫩,“那我就走啦。你和他说吧。”
他笑眯眯地又看了斐吉拉一眼。
斐吉拉瞪大了眼睛。
在他面前,那个真真实实的人体就像是太阳下面的冰一样融化了,融化成漆黑的水流,再融化成一层波动的黑暗,飞快渗进斑驳的石板,仿佛一道影子穿过空气那样消失不见了。
一声暴喝把他的心神拉了回来。
“斐吉拉,不得无礼!”高大的兽人怒视着他,“这是圣殿的岚之圣者……谁让你这样瞪着他看?”
可我又不知道。斐吉拉把一句抱怨吞下肚子,恭敬乖顺地回答道;“对不起,我会记住的,父亲。”
莱恩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勉勉强强地应了声。
“岚之圣者给我带话。”他有些不情愿地说,“卡修斯的确不错。”
斐吉拉猛地抬起头,又赶紧用力压了下去。
“我……呃……”他嗫嚅着说,手心里慢慢渗出了冷汗,一片黏湿,“是,是的……”
莱恩沉默了很久。他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凌厉冰冷,要把面前垂着头的少年一片片分割开,直到鲜血淋漓的骨骼间露出挣扎着跳动的心脏。然后他轻轻哼了一声。
“随你。”莱恩说,“万一让他发现……就杀了吧。”
斐吉拉单薄的身子颤抖了一下。那一声“嗯”像是用尽全部力气才从身体内部挤了出来,呵气成冰,连呼吸都冻住。
高大的兽人站起身,看起来像是要离开了。斐吉拉赶紧往旁边让了让,没想到兽人在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却伸出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
“斐吉拉,你实在不想的话……”这一刻,莱恩的声音居然柔软了下来,语气温和地说,“也不用勉强。”
温和的……温和的父亲。
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像是有整个回忆那么重。一点点收拢的手指。那种感觉,骨节隔着单薄衣袍缓缓地摩擦,捻转,雕刻。体温灼烫,而身体在尖叫着释放疼痛。
那种令人作呕的滑腻的感觉。
阴冷,潮湿,黏稠,柔软到酥烂,泥沼漫过发麻的双腿。
斐吉拉猛地后退一步,喘息着低下头避开了兽人的目光。
“父亲,地下凉。”他低声说,肩膀像受惊的雏鸟那样微颤着,“您的病还没有全好,还是快一点上去吧。”
莱恩脸上的柔和迅速冷却下来。
他重重喷出一口气,狠厉得瞪了他一眼,转头走出了门。
咚咚的脚步声中,隐约夹杂了一声愤恨咒骂。
“不识好歹的小崽子……”
斐吉拉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垂着头,深紫长发在蓝光中绚烂如宝石,而神情却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
就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
“没关系,手臂没有骨折……淤青的地方,涂上药膏多揉一揉就好了。”
米兰这样说着,把手收了回来,在身边的小箱子里翻了翻,摸出一个扁椭圆的小盒子给了卡修斯。余烬略带羞涩地朝他微微一笑,浅褐头发的温柔雌性抿起嘴唇,半是喜爱半是嫉妒地捏了捏他的脸颊。
“现在就帮他涂一点吧。”米兰微笑着说,“我先去看看别的病人……”他朝门口探头探脑的小兽人挥了挥手,“等一会儿再过来。”
卡修斯应了一声。
余烬注视着和兽人相比异常纤细、却依然比他高出一个头,还要结实很多的医生的背影离开,对他简单的青色袍子羡慕无比。天知道他一点儿也不喜欢白色,那种颜色实在太纯洁也太脆弱了,和他完全不相配。
他还是适合深沉的黑,绝望热烈的红,还有那种生生不息,无法灭绝的青绿。
脚腕上突然一紧,余烬转过头去,看见卡修斯把他的袍子撩起来,挑出一点药膏抹在了渐渐泛出青黑色的皮肤上面。
他的手指很温暖,恰到好处的力度一圈圈晕开,被触碰到的地方传来怪异的感觉,又痒又麻,让余烬不由自主地蜷起了脚趾。很久没有人这么温柔地给他上药了。哪怕那些伤要比淤青重上几十倍。
安静淡漠的纯黑色的眼睛里,倒映出男人严肃认真的侧脸。
卡修斯实际上是一个非常耐看的人。既不像他那种侵略性的美貌,只适合惊艳,长久面对就会让人觉得太过凌厉。也不是第一眼完全淹没在人群之中,只有很久相处后,才能发现的英挺。真是恰到好处的完美,如果他学会多笑一笑的话。
就算这一张脸再好看,有谁会愿意整天对着没有反应没有表情的石像呢?
再配上他暴躁的脾气……简直是,暴殄天物。
余烬暗地里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卡修斯抬起头来,两泓能冻死一切柔情的森寒碧水。
“痛?”|他干巴巴地问,又把动作放轻了一些。
“还好……”余烬乖巧地对着他微笑。
结果这个人立刻又把头低了下去。浪费掉他一个表情。
余烬只好百无聊赖地看他给自己按摩。那些药膏原本还是清亮的浅绿,如今已经深了些,像是揉进了淤血一样。在皮肤上滑动的手指有着粗砺的茧,这让余烬想起刚刚被这个男人带回来时,也曾经给他处理过伤口。
救他回来的人,居然就是他看见了却没想救,还顺便摸去一把刀的那个。当初可是吓了一跳呢。
这就是,缘分吗。
那你还真是倒霉呢,先生。平白无故捡回来一个祸害。他用你买的药,穿你给的衣服,对食物挑三拣四,如今还惦记上你这个人,只是为了能安安全全地活下去。
只因为他断定你不会伤害他。
好事少做啊,先生。
余烬冷冷地笑了起来。那双倒映着男人侧脸的纯黑色的眼睛,里面没有一点点愧疚和歉意。
卡修斯把淤血全部揉开,直到剩下的那些药膏都变成了深紫色,然后从旁边扯过药水沾湿过的毛巾把半干的药渣擦掉,顺便擦了擦自己的手。他还记着雌性身子弱,而且都怕痛,抬起头来想再问一句,才发现余烬已经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他静坐了一会儿,拎起带过来的那条薄毯,轻手轻脚地盖上去。心里面简直有什么在满足地叹息。
在轻声催促着想要更多。
毯子短了一些,少年白皙紧实的长腿露出大半,线条流畅而皮肤细腻,像是他只在祭祀节上看见过的,极珍贵的上好白玉。微蜷起来的足趾小巧圆润,指甲呈现出诱人的淡粉色,脚踝处皮肤薄得近乎透明,能清晰地看见下边淡青淡紫的血管。
……撕裂他
卡修斯转过了脸。
隐隐约约,似乎有什么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半天没理会,想到什么终于一抬头,正看到窗子外面挂着一个人。
维希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打着手势让卡修斯出来。卡修斯犹豫了一下,维希目光一转,终于发现床上躺着的是谁,脸色立刻一阴,毫不掩饰自己的厌弃。
快——点——儿——
维希瞪了卡修斯一眼,用口型这样说。
正好门响了一响,米兰看完病人回来了。于是卡修斯和他打了个招呼,站起身走了出去。
维系从窗户上下来,对着脸色阴沉一如既往的好友高高兴兴一笑,“嘿,斐吉拉正在往这里走哟。”
卡修斯挑一挑眉,一副随时会转身走人的样子。
“能不能别这样啊兄弟。”维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神秘兮兮地凑近一些,低声说:“喂,知道吗?据说他的父亲已经同意他和你结成伴侣了……”
“维希,”卡修斯的眼神动了一下,语调却依然是波澜不惊,“你抢了岚之圣者的工作?”
维希翻了个白眼,沮丧至极地狠狠喷出一口气。
“我好不容易决定不和你一般见识。”他有些没精打采地说,“现在我有点后悔了……”
卡修斯皱了一下眉。“什么一般见识?”他问。
他没有接收到维希注定在愣怔三秒钟之后才能爆发的怒吼,因为前方拐角处转出了一个两人都很熟悉的身影。
抱着装花瓣的藤编小篮,一身素净白袍的斐吉拉。
还有四周有意无意都聚拢过来的,高大健壮、有着结实肌肉的兽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