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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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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看你太过无聊。”他说,“一天到晚只有花瓣、花瓣、花瓣,这样的生活过着能有什么意思。”
维希的笑容里面带着一丝蛊惑:“嘛,果然还是应该有一些刺激……”
斐吉拉往旁边挪了挪,给维希让出一点地方,一边眯起漂亮的凤眼警告他:“维希,你不要想着再让我去什么危险的地方。上次偷偷出村被发现你一个人跑了,害我被逮住关了半个月禁闭……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维系听他嘟囔着“这算什么兽人”,不争辩也不气恼,只是没心没肺地挂着笑容。他想去抓一把篮子里的花瓣,被斐吉拉眼疾手快地用力打开了,只好悻悻地收回手去摸了摸鼻子。
“那你就真喜欢这样的工作?”他问,“花瓣又不能吃,放几天就腐败了,还得再重来。我可不信有人会愿意一直做重复的事情。”
“等有了伴侣自然就不一样了。”斐吉拉抿了抿唇,没精打采地说,“那时候就要洗衣做饭,交换物品,生孩子养孩子,再生再养……啧,还不如花瓣呢。”
他扒拉了一下草根处的泥,有些愣怔地望着自己白皙手指上面沾着的灰土。
他和维希的关系很奇怪——好像是一个家里面的哥哥和弟弟,而不是完全能够选择成为彼此契约者的雌性和兽人。上边那些话,即使和阿母他也没有说过。只有对着维希,才能像倒垃圾一样通通倒给他,保证处理干净,不会漏出半点。
“不找伴侣,除非你想早死。”维希耸了耸肩,突然凑近了一些,轻声说,“喂,你说卡修斯怎么样?”
斐吉拉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拂到耳朵上面的热气,还是话里的那个名字,他整张精致的面孔慢慢红了起来。
“什,什么呀……”斐吉拉努力不显痕迹地移开了目光,小声说,“那家伙……冷到要死,路上碰见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还很容易生气……我才不会……”
他躲闪的目光不小心对上了维希灼灼逼人的纯金眼瞳,立刻看清了里面隐约的戏谑。他愣了愣,突然抓着篮子站起身来,也不管那些花瓣花了他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劈头盖脸就朝维希砸了过去。
“唉,唉唉。”维希下意识想躲又不敢躲,还要七手八脚去接那些漫天飞舞的花瓣,“我只是提了一句……好好,是我不对,我不对……喂,花,花瓣……”
斐吉拉终于想起那些柔弱的东西经不起如此折腾,气呼呼地住了手,瞪了维希一会儿,又慢慢地坐了下来。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力气对兽人来说只怕是挠痒痒,但看着维希一边夸张大叫,一边小心地把完好花瓣捡起来放进篮子,堵在心里面又羞又恼的感觉总算还是散去了。
“别放进去,”他说,干脆把所有花瓣都倒了出来,然后捡起一片让维希看上面的手指印,“你看,都被你捏坏了,还有什么用。”
维希翻了翻白眼,在心里暗暗道“雌性真是不可理喻”。
两个人一时陷入到了沉默里面。斐吉拉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垂着头靠在树干上,脸上表情一会儿愠怒,一会儿又欣喜,变幻莫测。维希也没想着去打扰他,自己伸手去远一些的地方扯了几根较长的草茎,在指间七弯八绕,随意折上几下,渐渐地就有了活灵活现的形象。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有安静而略带悲伤的歌声轻轻响了起来。维希侧过脸去。
斐吉拉闭着眼睛,深紫长发流畅地披散着,衬着什么人眼瞳般碧绿的绒草。他浅蜂蜜色的皮肤在枝叶间落下的阳光中微微发亮,如同敷了金粉,小声哼唱着而微张的薄唇,那是绽放花瓣一样的美好。
我们祈祷的声音
神已经听见神已经回应
我们看见七彩长虹跨越天际
像是泪水像是永恒的歌
维希向斐吉拉那边挪近了一些。斐吉拉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依然在轻声往下唱着。他吐出的音节含糊而渺远,像是隔了一层泪水一层眼帘安静注视的目光。维希俯下身,他的阴影落在斐吉拉脸上,看上去狰狞沉重,于是赶紧又心虚地移开。
我们祈祷的声音
神灵降下甜美甘露沾湿我衣
神灵降下烈焰火炬指引我心
我们祈祷的声音
你在听着我也在听着
听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么多旅程
如今我把它唱诵如同呼唤你的名字
在祈祷时呼唤和神的名字一起
那样的那样的那样的
神也已听见我最虔诚的心愿
“这是什么歌?”维希突然开口问。
斐吉拉像是从一个甜美的梦境里被突然惊醒过来,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空灵哀婉的歌声瞬间斩断了。他瞪着维希,仿佛第一次看见他那样带着几分陌生和气恼,眼睛里却隐隐约约浮上几丝不安来,如同闯了大祸的孩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泄露了某些不该说出口的内容。
“没……啊,就是家里人曾经唱过,听来的……”他含糊地应着,原本在堇色瞳孔中跳跃的明亮火焰黯淡了下去,“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就是,好听么……”
斐吉拉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维希默不作声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他站起了身子。那张脸上的笑容看似明亮如昔,实际上却隐约显出了一点勉强来。
“没关系啦,我本来是还想学一学,不过兽人的嗓子唱出来也不会好听。”他故作轻松地说,伸手像对待小孩儿那样用力揉了揉斐吉拉漂亮柔软的长发,“我得走了,时之圣者还有事找我,要到他那儿去一趟呢。”
斐吉拉抬起头来,不知所措地笑了笑。维希也回给他一个微笑,然后就匆匆忙忙转过了身。
看上去,简直像是迫不及待地终于能够离开一样。
现在树下只剩斐吉拉一个人了。
他望着满地五彩缤纷的花瓣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抬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像是要把骨头都碾碎一样用力抓紧它们。失却了血色的嘴唇细微开合了几次,慢慢埋下头去。
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在哪里……
他搬出一堆又一堆陈旧的书卷,在里面反复翻找。头脑里有些迷迷糊糊的,好像完全记不清楚上一秒钟自己究竟看过了什么。一开始他还试图把看过的和没有看过的分开放置,没过多久他就分不出那两堆书卷了,只好胡乱地随手拿起又随处放下,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在阅读一行相同的文字。
最后他终于意识到这样的寻找毫无作用。
他跪坐在冰凉地面上,唯一没有铺上厚重地毯的纯黑色晶石,各种拓印、纸张、书页或层叠或零落地散在周围,中间那一小块干净的空白,镜面般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浑身散发着微光的人形。平平淡淡毫无特色的疲惫容颜。
一个不肯认罪的囚徒
他伸出双手,轻轻捂住了自己的面孔。
不祥的征兆越来越明显了。他好像成了一个没有形状的东西,有几千几万根细小敏锐的触角,每一根前面都有尖利的爪子在用力抓挠石板,把令人牙齿发软的声音送进脑海;又像是正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沉浮,化为水滴随波逐流,再凝成剧烈颠簸直面滔天愤怒的脆弱木船。
他想要尖叫,把手中所有的纸张撕碎,掐住自己的喉咙,将时间扭断,让世界的进程完全偏移。但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他只是坐在冰凉的铺着晶石的地面上,用双手捂住自己的面孔,安静地颤抖着。疲惫到想要死去。
不祥的征兆。
竟然已经强烈到让他都差一点失去控制……
神。我发过誓将要终身侍奉的神明。我已经不渴求有谁会降下救赎。我只想要知道原因,知道应该如何毁灭……
痛苦莫名的圣者突然抬起了头。
像是猛地记起了什么,他甚至来不及起身,直接跪行着向其中一个书堆挪去。他费力地推开积上了灰尘、有些已经破烂不堪的纸张,仔仔细细地搜寻,终于在最下面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
仿佛没有经历过这么多无情的时光。
黑暗里面,这本书和他身上的微光呼吸相应,在手指触上去的那一刹那,崭新如昔的金色封面上腾起了一层单薄的光雾。
温柔的微暖的漂亮的久别的再见不到的情人的手指
那些细小发亮的尘埃围绕着指尖轻柔盘旋的动作,居然像极了挑逗。在预言中出现过、在石碑上找到过,如今又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的图案,图尼拉草,火焰的刀和剑,头骨,稚嫩又鲜活的青葱蔓藤。
熟悉的恐惧像蛇一样蜿蜒而上。
他用颤抖的手把书册翻开,用尽全力才成功地没让自己的目光在第一页的那个名字上面停留太久。那些文字的载体明明和纸张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更加柔腻细滑,却沉重到每翻一页,都让他觉得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谁知道呢,也或许是他的手实在太虚软了。
最后一页掀开的时候,他眼前有好一阵子看不见任何东西。奉献给神的身体在阻止他。不想让那些禁制重重言语映入他的瞳孔,让它们折射出来的光线把命运扭曲。
但他最终还是得偿所愿。
那最后一页上,只有孤零零的一行文字。用深血红色的墨水描绘,有几笔不知滴上过什么而层层晕开,却依然清晰可见。
【神选者,神赐灵明。自迷途之渊,去往幽绝之地】
余烬发现卡修斯正在疏远他。
明确无误之后,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结论是不可能;然后他又梳理了一遍是否自己让卡修斯误会做错了什么事,结论依然是没有。
所以问题应该出现在这个一直面无表情但脾气却不怎么好的男人身上。
他微微偏头,抱紧了怀里蓬松柔软,里面充填着羽毛的枕头。银发碧眸的高大男人正坐在一边……叠衣服,他自己的粗布兽皮,余烬的轻薄白袍,一件件仔细折好了放进藤制的浅框,每放三件就压上一层像铁丝网一样的东西。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过一次,好像根本没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就算余烬主动和他讲话,也是言简意赅地两三个字、甚至是沉默对付过去。
“卡修斯,我们还可以再出去吗?”
“……等有空。”
“什么时候我可以一个人出门?我在路上看到过很多没有契约的雌性,也都是一个人就出来了。”
“……”
余烬叹了一口气,闷闷不乐地缩回到被子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