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淤轩尹

1、一

　　他第一眼看到那个孩子，就觉得心里面发冷。
　　因为那双眼睛太空了。
　　尽管它里面带着温柔的笑意。却如同洒落在新雪上面的灰烬一样，冰冷，又苍白。

　　………………

　　明晃晃的阳光没有任何遮挡地直照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面。
　　两侧生着细密锯齿的宽大草叶在微风里起伏着；它们的叶面如同镜子一样坚硬又光滑，在阳光下面泛出微黑碧色，闪烁着明亮刺目的光芒，若是看得久了，简直像是一根根尖锐的针扎入瞳孔。
　　就在这片草原的上方，两个巨大无朋的阴影正在飞快掠过。
　　它们翅膀掀起动荡的狂风，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依然将下边原本整齐的草丛吹到乱七八糟，隐隐约约的亮丽光芒围绕着巨翅盘旋，每次重重拍下便是一亮，托着那两个影子忽高忽低，如同没有重量般，极速划破空气，飞向远方。
　　前面峭壁凝重的黑色形体已经依稀可见了。
　　维希微张了张尖尖的鸟喙，发出一声尖锐嘹亮的鸣叫，周身亮蓝色的光芒猛地爆发出来。他宽大羽翼微微合拢，如同疾飞的箭矢般笔直地向着峭壁冲去。
　　劲风吹得石壁上一层薄薄尘土四散飞扬开来。维希锋利的爪子在峭壁上拖出几道清晰的印痕，滑至边缘时猛力一收，牢牢嵌入石块拉住了他去势未尽的庞大身躯。
　　只见他身体迅速缩小变形，翅尖化为五指，鸟喙柔化内缩，而满身如同涂了油一般光亮的羽毛飞快脱离了皮肤，片片缀连成浅褐短衣包裹住他肌肉结实的躯体。维希活动了一下身子，晃晃满头漂亮的灿金短发，转头对着他紧随其后悄无声息落地的同伴露齿一笑。
　　“你太斯文了，兄弟，”他说，“听我一句，可没几个雌性喜欢这样的。”
　　银白皮毛的雄健巨狼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它抖了抖像是直接披上月光般又滑又凉的皮毛，肋下双翼化成点点光屑消散在空气里。
　　褪去了野兽形体的男人沉默着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他刚毅的脸庞硬朗而俊美，毫不逊于维希，可惜没有一点表情，简直像千年寒冰一样又硬又冷。
　　这两个男人都高大强壮得不可思议；尽管完完全全是人类的形态，可是无论他们的动作还是眼神，甚至最微小的情绪变化，都带着隐约的兽类狂野的味道：健美，淡漠，嗜血，却又因为那份无拘无束的洒脱磁石般吸引着目光。
　　卡修斯半仰起头来，轻嗅了嗅高处清冽寒风里淡薄的气味。
　　“……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
　　他说，像是询问般看了维希一眼。
　　“废话。也不看看这么多年了，哪次会有事？”维希懒洋洋地舒展开身子，他眼中瞳孔不断缩放着，像是微微跃动的金色火焰，将最遥远最细微处的一点一滴都投映到眼底，“巡逻么，不过做做样子而已。”
　　他轻轻叹息一声，无比惋惜一般低声说：“要真有什么事就好啦……”
　　卡修斯不赞同地又瞥了他一眼。
　　但他也什么都没有说；银发碧瞳的男人抿着唇在崖壁边来回走动，不时将目光投向淡薄云雾之下遥远的地面；就算只是极快地眨动一下眼睛，也像是已经把什么藏在暗中的猎物钉死了一般冷厉无比。
　　将目光所及的每个角落都巡视过一遍，维希朝卡修斯招了招手，示意他准备前往下一个地方。
　　“真不知道每天这样一趟是做什么，”半化成鸟身的时候他嘟囔了一句，“草原草原草原，一眼就看遍了，无聊透……”
　　轰隆！
　　好像整个世界猛地震动了一下；维希刚刚成形的爪子在石头上一滑，险些一头栽下峭壁去。
　　他在空中狼狈地扇了一下翅膀，刚止住坠势，远远地又是一声巨响传来，崖壁边缘的细密裂痕瞬息加深拓宽，零零碎碎的小石子接二连三地掉落下来，还有一颗正正砸在了巨鹰的脑门上。
　　维希爆出一声又惊又怒的高昂鸣叫。
　　银白巨狼在第一次冲击来临的时候已经一跃而起，肋下光翼层层展开，轻拍几下便将它巨大的身躯稳稳托在了空中。金色雄鹰紧跟着升到他旁边停下，两人透过流转动荡的光影，一起向绵绵无尽的草原望去。
　　他们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像是看不见的巨兽吞噬了部分空间一般，在原本全然碧绿没有一丝杂色的草原正中，凭空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缺口——
　　仿佛是雷电纠缠而成的半球形呈现出浓墨般的深黑色，紫金电光如同巨蛇不断在球面上飞速窜过，每一次微微跳跃，周围草丛便有一大片化成焦黑。
　　那半球似乎还在并不缓缓地一圈圈旋转着；明灭紫光甚至将半边晴朗天空映成了诡异的浅红色，像是被夕阳侵染了一般，美丽又危险。
　　“……我去看看。”
　　维希压下惊骇沉声说道，双翼一拍就要去向那异象出现的地方，然而身侧猛然击下的大力让他翅膀一偏，猝不及防下，差一点撞到石壁上面去。
　　就这么一耽搁，璀璨的银光已经从他身边飞掠而过。
　　“回去，让他们警惕。”
　　卡修斯冰冷的声音在耳边慢慢消散，光翼的明亮蓝芒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流畅的弧线，远远地朝着雷球飞了过去。
　　“喂！”维希心里一急，调整过平衡莽莽撞撞地就想跟着飞过去；就在这个时候，第三次剧烈的震荡伴着又一声尖锐轰鸣骤然爆发，气浪的余波吹得他眼睛一眯，不受控制地在紊乱气流里面左摇右摆起来。
　　远方银色的小点晃了一下，不依不饶地又朝那雷球接近了一些。
　　维希微一迟疑，往紫光中心看了一眼，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调转过方向，拍动巨大羽翼朝着村子飞了过去。
　　千万别有事啊，那个白痴……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借着后边涌来的狂风展平双翼，在空中像落下的树叶又轻又快地一滑而过。
　　背后不断闪耀的光芒似乎越来越明亮了。原本雷电的深蓝紫色如今已经变成了淡淡的嫣红，但也许那是因为距离越来越远的缘故；维希又飞了一段，终于忍不住一个盘旋，再次向那个已经快看不见的凝实半球望去。
　　恰巧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尖锐的、细长的，如同大量气体从一个小口里面极速涌出般的声音，狠狠撕裂了空间，几乎就在他耳边炸了开来。
　　紧接着是明亮刺目的白光，千万道从远处那一点爆发，一瞬间完全占据了整个视野。然而没等他因疼痛闭上眼睛，它就闪烁了一下，像来时一样极其迅速地褪去了。
　　而它褪得如此干净——瞬间只见天地之间光芒散尽，雷电蜿蜒泯灭，而嘶嘶声响转瞬微弱下去。不过两三秒钟，一切异象就这样全数消失，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天地间猛地一暗，仿佛从一个荒诞不经的梦一下子跌回了现实。

　　维希有些茫然。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望望一碧如洗的天空，又瞧瞧平静安然的草原，吹过来的风拂动他的羽毛，也是往日那样熟悉的温柔。
　　维希迟疑地拍动了一下翅膀。一切显得太不可思议了，以至于他心里都渐渐地对自己的眼睛生出了几分怀疑来。
　　他等了一会儿；然而视线尽头迟迟没有出现那个他熟悉的身影。
　　最后维希还是转头向村子的方向飞去。
　　因为村里刚添了一批兽人宝宝，还有三个珍贵的雌性，正是容不得一点闪失的最虚弱的时候。不管是不是已经有人注意到……他必须先把详细的情况带回去，送进圣地交给驻守在那儿的大贤者，来获知这仅仅是一个危险意外，抑或什么不祥即将降临的征兆。
　　他不能冒险。
　　希望卡修斯别遇到什么危险……再怎么样，也要撑到他带着人回来……
　　维希咬咬牙，周身淡薄雾气一般的微芒变亮再变亮，他迅捷地向上升到极高处，在高空动荡不定的气流里朝着远方快速飞去。

　　余烬呻吟着，从没有休止的噩梦里面醒过来。他甩掉无边无际的血泊和尸骸，挣脱拽着他手脚的发黄而沾着血的陈旧枯骨，无比艰难地回到现实之中，感觉自己的头疼得几乎都要裂开了。
　　他艰难地翻转过身子，手撑在地面上；脑壳里的那团东西好像是被掏出来狠命摇上两个钟头后再塞回去似的，又像是千万根针在细细地捻动，昏昏沉沉，疼痛难忍。
　　尽管浑身上下都一抽一抽地疼着，余烬怀疑也许有两三根骨头一起擅离职守了，但他还是挣扎着慢慢坐了起来，挤出两滴眼泪，用力转动了几下干涩无比的眼球。努力了好几次，他终于把死沉死沉的眼皮撑了起来，一丝淡淡的光从缝隙渗进来投到瞳孔里面，像被狠狠蛰了一下的刺痛让他立时又闭上眼垂下头去。
　　来回折腾了几回，他终于适应久违的光线，看清了自己正坐着的那块土地。
　　……草？
　　他略带诧异地微抬起视线，并不算太遥远的地方，高大的深绿色植物像是一只巨大手掌，从两边沿着弧线包裹过来。
　　那个样子的，奇怪的树林……还是，奇怪的草？
　　余烬皱了皱眉。他没有做出揉眼睛或是狠掐自己之类的动作，只是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身边七零八落的草叶，又捻起一小撮泥土用指腹缓慢碾动。深黑色仿佛能浸出油来的土屑在他指尖簌簌而落，这是纯正的，天然的，完全没有人类踏足般肥沃无比的草场。
　　天空显得又高又远，是种一碧如洗的纯净的蓝色。迎面吹过来的风里面，有着微微的土腥气和草木的清香。
　　他心里猛地一跳。

　　……这不但不是他之前呆的地方。
　　甚至，也不像是那个早被污染了的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