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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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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黎国国破的那年,公主十三岁,正是豆蔻枝头二月初的好年纪。
刚过三月三,鄢国世子以天降预警为由,趁机领兵进犯,不过半日,便从光华门长驱直入昭和殿,内侍宫婢早已收拾金银珠宝,作鸟兽散。火光映天,在天幕中划出无数道流星般的痕迹。只余得那一处坍圮,几处浓烟。往日繁华景象,再也见不到了。
似乎被血的腥气激发,满院琼花于刹那间尽数开放。那花瓣如血,蕊如刀,瓣蕊分明,刺目惊心,枝枝如泣血纷飞,似也为这河山破碎的疮痍之景悲叹。而前事种种荣华欢喜,恍如昨日朝露,已然消逝。
她立于中庭,一身缟素伶仃寂然,愈发显出苍凉意蕴来。许久,她忽然睁开眼睛,抬头望着被高墙圈出的一方青灰色天空,伸手接住一朵虚空中婉转飘零的琼花,小心翼翼将它握在手心,指尖因为用力,已然苍白一片。
天幕深沉,太阳被阴云笼罩,天灰蒙蒙得紧,眼看便要落雨。
她忽然想起两年前,大殿之上自己祈求父王释放那人的模样,因为是独女,荣宠盛世,即便知道放虎归山,父王也点头应允。彼此约定琼花开遍凤郢城的时候,便来娶她,如今两年已过,他果真来了,血腥烟尘中,他踏花而来,身披月白战袍,公主于琼花罅隙间看到他意态清华的脸,恍如昨日,而他他手中所执却并非礼聘,而是泛着青色寒光的宝剑。
风卷着琼花在虚空里横行无忌,四目对视,她眼中爱恨交织,既视他为思慕经年的男子,又纠结其为破国嗜亲的仇人。
十年前,他是质子,她是公主,他们狭路相逢,仿佛注定,而如今,他却视她恍若陌路行人。
他视她为陌人。
如墨长发被风吹得凌乱,过了很久,她从袖中抽出白皙的双手,指着满树繁花,声音渺渺:“琼花开了,春天来了。”当年也是这个时间,公主站在琼花树下与他依依作别,并以花为誓,如今看来,真是莫大的讥讽。
他蹙着眉头,神色冰冷如雪,可他却不再同她说话,同以前那般说话。
她感到自己已经虚弱得站不稳,风吹即倒,可她依然牢牢立在原地,风扫过他眉端,他像是苦苦等候归人的女子,望眼欲穿。为了他,他搭进整个东黎国,搭进父王母后的性命,曾经的耳鬓厮磨的欢喜与恋慕,竟全部掺满欺骗,而这野心,却残酷地将它的真心敲得支离破碎,她心如空洞,他葬送了她一生之中所有的美好。
她苍白的脸挤出一丝笑意:“衍哥哥,如今整个东黎国都是你的了,你开不开心?”
她想要开口,他却并未给他机会。天地间苍茫浑然,他扬手抽出背上三只凤羽箭缓缓搭在弓上,扣弦动作行云流水,长箭呼啸破风而来,公主只听得砰然闷响,埋首看见长箭直面穿胸而过,稳稳地将自己钉在琼花树上。
天边滚着惊雷阵阵,一时闪电轰鸣,狂风大作。她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情绪,抬手拔箭,血汩汩往外冒,像一朵血花怒放胸前。血色赤红妖娆,染红了素白衣襟,可她却不觉得丝毫疼痛。只是觉得好笑,好傻,真的傻,竟然将一个居心叵测的人视为良人。当初他破城而入的时候,她便遭遇幻想过死亡,幻想过被他杀死,可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如今他野心膨胀,恐怕不久就会一统四国两城,一统瀛洲了吧。
朦胧视线中,大雨竟不知何时落下来了,一点一点打在她枯燥的身体,似是要洗尽她一身的悲欢。
这辈子她其实真没什么遗憾了,除了没有亲自看过大漠孤烟,甘州烟雨,她爱过,恨过,又能在美好的年龄死去,相较白发红颜,这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了。
他转身离去,熟稔的脚步渐行渐远,她其实希望他回头,哪怕只是一眼,她也许会死得心安理得。但她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她从前明艳娇俏的脸,而今已然覆上了死灰一般的色彩。她的身体紧紧靠着粘湿的土地,灵魂试图挣脱体内,彼此相识十年,情分竟浅薄之斯。
她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许久许久,有泪长划而落。
身形委顿之前,她突然想起儿时夏夜的星空来,她突然想起萤火虫一摇一摆飞在头顶……
她突然想起天上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中穿梭……
她突然想起他唱的夜阑国的歌谣……
往后怕是再听不到了。他对她的所作所为,不是不怨恨,只是再没力气活下去了,她已经撑不下去,今生今世,注定无法报灭国之仇。
浑浑噩噩中,她听到有脚步声在身边停下,却是熟悉的木樨香,她疑惑,国败家亡,他其实应该另择佳木的。不等她反应,他已然握住她的手。她感到绵延和煦的气流进入体内,苦笑着,她努力把话说得完整:“国师……父王母后……死了,你又……何苦……”
连自身都修行不易,何须浪费法力救她呢?她沾满鲜血的手试图伸手推开他:“不若、不若……放我归去……”那手搁在半空忽然无力垂下,她头埋在颈上,苍白的脸颊上有湿漉漉的泪痕。
他将手放在她头顶,良久,声音似隔着暮霭遥遥而来:“好好睡一觉,景湮,我等你回来。”
……
史书有云,大瀛历七百六十五年,历时一百五十二年的东黎国为夜阑国世子裴凉所灭,九天之下,瀛洲大陆如苍茫而透彻的慧眼,静静观察三国两城尘烟乱离。
世人如蝼蚁,纵然情爱,也不过须臾几十年。可如果真的有来生……
如有来生,我爱的人,该是何种相遇,如果能够相遇,又会是何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