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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遗腹 ...

  •   玉卿眼帘半垂,睫毛黑沉沉覆上苍白的脸,冷冷道,“丰妩嫁去了回鹘,怕是要受尽欺侮。”

      丰曦脸色一沉,“朕没有令她下嫁寒族,已是莫大的宽容。”

      她仰头,带着孩子气的倔强,几近切齿,“远嫁回鹘也就罢了,堂堂一个公主还要跟妾室们争宠。我倒宁愿她嫁给寒族,至少强过她一个人在蛮荒之地受辱!”

      丰曦面色肃然,他斜飞入鬓的眉,微蹙出额间浅痕,默然盯着她,“朕这都是为了什么,你该清楚!”

      “身为皇室公主就该有做出牺牲的觉悟,历朝历代莫不如此。”丰曦望着她,声音软了下来,叹息,“你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一世。朕素来认为各人的命运该由自己背负,她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羽翼底下。弱者,不管身在何处都会受欺侮,怨不得旁人。”

      玉卿拧搅着的手,纤瘦透凉,终究还是低了头,喃喃道,“她一定越发恨我了。”话音未落,又从胸腔里“吭吭”笑出声来,仿若淤积多年的痰症,自嘲道,“我多少恶事都做尽了,怎么忽然多愁善感起来了。”

      丰曦拥着她,轻拍她后脊,手掌抠入她指间,十指交缠,掌心相贴,“不管你如何弥补,她都是注定要恨你的。至高处,必然孤独无极。”

      “朕曾说过,朕只有你。”他温热气息拂在她冰凉肌肤上,掠起不可言喻的颤栗,凑在她耳畔呢喃,“其实,你又何尝不是只有朕。”

      玉卿唇角绽出微弱的妩媚笑意。纳兰世家已是昨日黄花,不足以支撑起中宫之位。她虽美其名曰“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太尉、御笔亲封女军师”,也不过在他朱笔一挥间。

      饶是得意风光、荣耀无双,细想来,竟是万事空。

      他的吻缠绵而焦渴,覆上她的修长白皙的颈子,带着火山般的炽烈,舌尖柔软缠绵,寸寸攫取。

      她仰了脸,伸展优美的脖颈,靡靡喘息,浅浅呻吟,任他予取予求,青丝铺散了他满怀,身子犹如柔韧的水草,紧紧攀着男人,缠绕,越缠越紧,迫得他几乎窒息。

      宫人们早已轻步回避,连值夜的太监也悄声退下。

      琉璃灯光影淡笼,男女交缠的躯体紧密贴合,恨不能将彼此揉搓成一体,衣衫帛履此刻都成了阻碍。裂了锦罗丝帛,凌乱了发髻,扯了玉带,带塌金纱芙蓉幔。

      巫山叠障,云雨际会,春欲狼藉。

      欲望开到荼靡,渐渐止歇。玉卿拥着锦衾,一脸丹蔻色红晕,慵懒蜷缩在丰曦怀中,听他语带倦意道,“贤王妃的身子已经重了。如今皇族血脉单薄,朕决定留下这个孩子。过些日子你便去照料着吧。”

      贤王正妃周娆,在丰毓死时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到腊月里已将近八个月。

      玉卿低低“嗯”了声,分明闭了眼,眼前却浮现那人半面桃色、碧色衣衫的身影,魅影般,挥之不去。

      倏然被丰曦揽入怀中,他潋着水雾的眸子,摄取了月光的清艳,“皇嗣事关重大。朕必须替你未雨绸缪,早作打算。”

      “朕是皇帝,凡事不得不考虑最坏的可能。几年后若你无子,朕也不会因为子嗣而纳妃。到时就将那孩子过继来……你无家族势力可依傍,若朕有何不测,唯有皇嗣可成为你的倚仗。”

      玉卿一僵,倏然睁眼,握拳往他胸口一捶,下一瞬又狠狠吻住他,“好端端的,不许说什么不测。”话未说完,喉咙却微不可闻地发哽,眼底潮热。

      朕也不会因为子嗣而纳妃……她在黑夜里反复咀嚼着这一句,怅惘中带着笑。

      罢了。有他这句话,隐瞒也好,利用也好,她都不再计较了。就此洗手作羹汤。

      夜来玉簟暖,皎皎玉阶寒。天阙高远,怎奈绮梦销魂,自此后,不思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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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嘉三年的正月,永安公主远嫁回鹘,普天同庆。黎民百姓不明腠理,也乐见皇家喜事。

      这年是丰曦励精图治、大显身手的一年。

      刚过正月,他便颁下数道诏令,减免赋税、徭役,泽及三载;废止保举制,以科举、武举考试作为朝廷任用官员的唯一途径;全国各州太守任期不超三年;专设“鉴察省”,广纳民意,直通圣听;重刑惩贪,赃满五贯者处死。

      一道道圣旨连接颁下,恍若旭日刺穿密云,万民庆贺。

      阉党栽倒,外戚拔除,军权在握,丰曦毫无后顾之忧,雷厉风行,绝不妥协,更是大胆启用被称为“面目丑陋”的诤臣齐广义。

      臣工们绷紧了皮,为政务忙得焦头烂额。仁人志士纷纷联名上书抒发己见,全国上下政通人和,一派锐意革新之气。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这股革新之潮在初春的恩科考试达到白热化。

      考生们刚刚入座,就听说一件大事:武帝在一道圣旨降下,宣布原考题作废,新考卷将在开考前一柱香时间内分发到各考场。

      平地炸响一声惊雷!有人哀呼“完了,又要榜上无名”,有人对新帝此举深感敬佩。也有人面不改色地从容应考,曾与玉卿在桐水县有一面之缘的张玦便在此列。

      张玦这人,虽然有些流里流气,却生得一副好皮相。

      他家中无人为官,父亲是个富庶乡绅,算地地道道的寒族出身。应考之前,张玦就对官场黑暗早有耳闻。本来他也无意入朝为官,怎奈他父亲心心念念就盼着张玦能踏上仕途、光耀门楣。

      大冬天的,张玦懒得出门,实在拧不过父亲,只得吊儿郎当地赶到帝都应考。

      本来都不抱希望,谁知考试当日皇帝却临阵换考题。

      张玦心中惊叹:啧啧,这个武帝不简单。思来想去,他不禁生出一个念头,武帝或许值得他张玦誓死效忠也说不定。

      如此这般,张玦便欣然应考。考题出得对口,他也答得顺手。写完考卷,他随手把笔一扔,怡然自得地出了考场。

      他这一扔不打紧,偏偏甩出几点墨,弄脏了考卷。

      放榜之日,张玦正蒙着被子睡大觉,只听门被“咣”地砸开,行驿的一个小厮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大喊:“张玦,张玦!你中了!中了探花郎!”

      张玦这厢却好似还没睡醒,嘴里含糊咕哝着,“第三?我还以为能头名状元呢……”说着,抱着枕头继续蒙头大睡。

      那小厮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巴。他在行驿当了三年跑腿儿,头一回见有这样的人。

      其实张玦本该是状元,丰曦也对他极为满意。但初入官场,锋芒太露,终究会招致祸患。丰曦爱才,便点了他为探花。

      尚书省有个官员为张玦鸣不平。丰曦指着张玦卷子上的墨迹,道,“交上这样污秽的试卷,朕怎能点他为状元?”

      如此,一来二去,殿试之后,张玦就以状元之才,屈居第三,被封了个探花郎。

      这次春试,几乎将世家纨绔公子们隔绝在仕途之外,甄选出大批寒族子弟入朝为官。

      张玦考中进士及第前三甲,后在殿试中一举夺得“探花”,便也在此时踏入仕途,开始了他的为官生涯。这是后话。

      贤王妃临盆在即,玉卿常常去看望,不去时就令宫女、宦官前去探视。自丰毓兵败之后,周娆就被接入帝都,依旧住在贤王府。

      周娆生得一幅娇花照水的秀丽模样,因怀孕愈发丰腴。她眼瞅着玉卿那一抹颦颦婷婷的艳影远远走来,虽是在笑,却如何也藏不住眼底的疏离与敌意。

      玉卿对周娆的敌意视若无睹,每每都照例拣些寻常体己话说一通,接连不断地赏赐补品、安胎药。

      偶有几回,玉卿竟默然望着周娆那膨大的腹部发怔,仿佛那里面不是骨血未成的婴孩,而是一碧清逸无极的桃花。恍惚间有个声音萦绕耳畔,“少邪,少邪。”

      今春二月里,玉卿犯了咳嗽,精神不济,一连好几日懒懒歪在暖榻上做针线,做的都是婴孩穿的小衣裳。榻边上摆着琳琅各色的蜀绣,湘绣,云绣,贡缎,一眼瞧去,竟五光十色、光彩流离。

      自庆嘉二年冬,她请辞去太尉一职后就深居宫中,极少过问政事。

      阿眉见她缝绣好几个时辰了,便劝道,“娘娘,不如歇会再做?”玉卿也不搭话,笑望着手上的活计,道,“阿眉,你瞧这件做的怎样?”

      阿眉凑过去看了,针脚绵密,纹样工整,啧啧称赞,“娘娘的女红真好,竟比奴婢娘亲做的还要好。”

      玉卿抿着嘴,柔柔笑起来。她穿着月白色缎织暗花里衣,发髻上一支钗簪俱无,只簪着一枝白玉扁簪,将那乌沉沉一头青丝绾住。

      华灯初上,丰曦仍在明乾殿议事。忽然,太极宫外起了一阵喧腾,紧接着,阿眉急急忙忙拽着一个婢子进了殿,“皇后娘娘,贤王妃不好了。”

      这奴婢名唤菊叶,是贤王妃身边的侍婢,她见了玉卿忙跪下,带着哭腔:“皇后,王妃娘娘不好了。您快去瞧瞧吧!”

      玉卿一听,忙掷了针线,径直抽了件大氅往身上一披就匆匆出了门。

      下了凤辇,还没进贤王府大门,就隐隐听到一众僧尼们在唱诵经文。玉卿疾步匆匆进府,产妇的哀痛呻吟一声紧过一声,地上跪着数十名侍女低低抽泣着。

      玉卿握着周娆的手,白腻手腕被掐得青紫,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只轻轻捋顺她的乱发。

      周娆时而痛得神志不清,等阵痛过去人又清醒过来,她狠狠瞪着玉卿:“如果不是你这蛇蝎心肠的妖女,王爷怎么会死?你已经害得他丢了魂,为什么还要害得他丢了性命!”

      阵痛得厉害,周娆苍白容颜扭曲狰狞,又咬牙喊,“在这里受罪的人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

      疼到极处,周娆时而大喊“王爷,”,时而低唤“丰毓。”

      玉卿缄默不语,只静静看着她,手腕已经被她掐出了好几道血痕。心口窒得疼痛,幸好,终有声桃颜是仅属于她一个人的。

      折腾了整整一宿,孩子终是生下来了。新生的男婴啼哭,满身是血,满床褥子都是他母亲的鲜血。

      周娆已是油尽灯枯,唇色变的如同白蜡,眼神涣散,用尽最后的气力,嘴唇翕张,却挤不出一丝声音,一双眼珠子瞪得溜圆,直勾勾盯着玉卿,像是要把她的心剜出来。

      贤王妃不肯瞑目,骇得一屋子人不知如何是好。

      玉卿从稳婆手中接过婴孩,望着婴孩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刹那怔忡,瞬时失神,身子不由僵住,眼底漫上水雾,更显凄楚,对周娆道,“我会把他视为己出,抚养他长大成人。”

      周娆仍不肯闭眼,浑身抽搐,牙齿咬得嘎吱直响。四围众人已经别过头不忍再看。

      玉卿微颤的唇角开启,笃定道,“若我有违诺言,此生不得善终……”她话音未落,周娆已经咽气,唇角还有一丝僵硬的笑意。

      新生婴儿浑身肌肤发皱,透着粉红,裹在襁褓里,竟一声也不哭,愣愣望着玉卿,乌溜溜的眼珠纯澈如天池之水,好似能照出人的魂魄。这便是丰毓的儿子,这幼小孱弱身躯里流淌着他的血,可怜一下生就没了爹娘。

      玉卿想给婴儿一个抚慰的笑容,泪水却不觉溅落。

      忽然,孩子竟对着她笑,玉卿一时看得呆住,心中欣慰与凄楚交织,再无法自抑,眼前一切俱都模糊,明知婴孩听不懂,她仍低叹道,“我既然抱了你,今后便不会放下。”

      孩子抱回太极宫的时候,丰曦蹙眉看着襁褓,目光幽深,并无多少关切。玉卿佯装没瞧见他神色,将唇角一勾,对婴儿轻声笑道,“看,父皇来了。”

      丰曦迟疑一瞬,令乳母来将孩子抱走,拥玉卿入怀,道,“现在把孩子过继来仍嫌太早,再等几年。”

      丰曦为孩子赐名丰淳,养在文德殿,满月后封宁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遗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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