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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平静的隐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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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拎着沉沉的大皮箱走在前面,几乎一步一回头,而我低着头,硬着心肠不去看身后的送行的人们,耳边传来一阵阵喊声,甚至夹杂着小仲文的几声哽咽,小三憋着一张大黑脸,泫然欲泣的表情有效地缓解了我酸涩的双眼,只是仍然紧紧握住箱子的把手,我不敢回头说再见,生怕自己会犹豫。原来以为自己足够潇洒,临到头,还是牵挂太多。
埋头忙活了2个月,终于将手头的事情理清楚了。药厂的股份,我除了留有半成分子,定期存进我的银行账户以外,余下的全部赠给师兄,其实这也是师傅留下的东西,他应得的。考虑到他一直负责□□的物资筹取,不管这批东西他怎么用,都不亏,甚至还有可能开辟一个新的物资通道---毕竟我们的药品都是走军用专线。一看见师兄惊喜万分的笑容,我就知道,还算OK。只是当我想把几处房产也转赠的时候,师兄却坚决推辞了。
对于我突然远行的决定,他非常不理解,我只好把周家拿出来当一个说辞,另外的藉口就是要跟着教授去游学,巡诊。这第二个说法倒是让他深信不疑,毕竟学医的人有机会长本事,多见识,是件有造化的事情。他甚至为了自己不能继续做个医生,突然有点小小的遗憾,也因此鼓励我一定要继承师傅的衣钵。
肖掌柜和朱大爷虽然很不高兴,很不理解我的“短暂出行“,但是我答应给他们联系军火商,争取把药厂开到香港的承诺,总算缓解了二人的不快,还主动答应照顾我的诊所和几处在重庆置下的房产。维持诊所一方面是给原来的几个小伙计继续工作的机会,另一方面不让人察觉我是要彻底离开这个地方消息。因此对外,一直是说我跟着教授去巡诊,小三跟着我,有个照应。
说起选谁来做我的随从,五个小子一直在争,朱大爷甚至决定要把机灵的春伢子送给我,可最后,还是肖掌柜拍板,老实,耿直的小三。明面上的原因是他颇有几分拳脚功夫,可能是考虑到我一个单身女子原因吧,只有肖掌柜明里暗里挑明,出门在外,有时候心眼实的伴当更加可靠,太机灵的人反而容易生出歪心思。
最让我头疼的是小仲文,小家伙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说走就走,能对大人作出的解释,对他反而不好用了,看着他清澈纯真的眼神,我说不出口了。最后还是肖掌柜出马,哄走了他。我整晚都不敢面对小仲文的直视,只能将收拾出来的一大包东西交给林嫂子,请求她转交。
重庆到香港的航行,我们搭的是德国的客轮“明天号“,船上设备很全,舱房设计的也很舒服,床,衣柜,房角是一张三角形的书桌,对着床,是一个双人沙发,带着一张小茶几,对着门是一间小小的盥洗室,淋浴,面池,还有马桶,很有后世的欧洲平价旅馆的感觉,虽然小了点,可是贵在方便。小三住在我隔壁,齐教授夫妇住我对面,也许是离开重庆觉得轻松了,教授对海上的旅行显得格外兴致勃勃,连连邀请我的和小三一起共进中晚餐。
如果说最高兴的是教授,那么最不开心的就是小三。不仅要改穿西装,还要吃西餐,刚进舱房时,到处找人问厕所在哪里,最后憋得脸通红,在我的指引下解决问题,臊的他差不多一天都猫在屋里不肯出来,等我端饭过去给他,结果人家正在自在地啃行李中偷夹的卤猪蹄。郁闷。。。。。。为了他以后的助手身份更加真实,我不得不耐住性子开始教他所谓”体面人“的生活方式。
当然,首先要改掉小三的称呼,原本叫陈大有的小三,再次有了一个新的代号---陈海。看着外面的大海,小三挠挠头,傻笑地问我,“叶医生,海比江大吗?“
“。。。“ 我扯着嘴角,肯定地点点头,无奈地点点他赖在后脑勺的手,咳嗽了一声,”我们从坐姿开始吧。“
陈海小伙子很实在,尽管他觉得体面人的生活一点都不让人觉得痛快,可还是耐住性子慢慢地学,他可以拿着蔑刀灵巧地把竹子劈成一般粗细的几十条,却很难把一块牛扒切的稍微入目一些,至于静静地喝汤,发声的不要,暂且我不做要求了,只是不住地鼓励他继续和生活做斗争。
齐教授每每在我稍有沮丧的时候,好笑地安慰我,主动提起在香港的朋友一些情况,我是作为他的学生跟去的,一旦教授在大学的执教资格审批下来,倒是可以给我混个博士的学位。说起我没有学位,没有文凭,这一直是教授深以为憾的事情,每当和我一起谈起中医的博大精深,总是为着没有正规的中医大学感到扼腕。如我这样学中医,有着一定技艺,却囿于没有文凭无法进入西式的医院,某种程度上,是患者,也是医院的损失。他甚至想着,到香港后,和他的朋友---一位私立医院的院长---商量,能不能在那里先聘一些技术不错的中医,试着中西医结合的疗法。
看着眉宇日渐疏朗的教授兴奋的模样,我由衷感到一种尊敬和幸运。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诚如教授这种学者,当名气地位和财富都已拥有的时候,还能执着为着理想努力,真是很多人该学的榜样,说到幸运,那是教授能出色完成自己的物质积累后,还有精力追求自己的理想。
后世里,我认识很多有名的教授,中间有着总是西装笔挺漫步在媒体闪光灯前的所谓”行政教授“,更多的是拿着高薪,却不修边幅,甚至胡子邋遢的一幅路人装扮,唯有在接触到自己的专业时,才会明亮耀眼的“实务教授”,而后者是科技力量的中流砥柱。西方的科研和教育体系有自成一套的模式,实务教授们可以没有一点后顾之忧地投身科研,只要有才华和本事,自有其所服务的机构为其操持一切琐碎的事情,很有点电视广告里经常宣传的“服务外包 ”的意思。
我想齐教授有着二者的兼容,处在中国这个处处仰仗关系学的国度里,要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实力和关系,缺一不可。
和上次孤零零一个人来香港相比,如今我有底气多了。至少我有了工作和收入,有了可以依靠的老师。去周家,也可以大大方方地拜会。不知道兰爸爸一家怎么样,张家叔叔婶婶还好吗?还有,还有老爹,我这个不孝女儿已经有两年没有来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港口,我才感觉到,原来还有那么多牵挂在眼前这座即将登陆的城市。
1937年的香港,还是繁华的,只是比起号称“远东中心”的上海,仍然逊色不少,生生地少了几分摩登。但是依照历史的车轮,上海这颗明珠很快会因为战争的硝烟终结自己的光彩,从而成就了香港的花样年华。大批大批的资金,设备和源源不断的劳动力,都会因即将发生的战争而涌入香港。不仅如此,香港更加成为一批批进步文人,学者,艺术家的避难地,将香港开辟为自由的思想地。
某种程度上,上海的繁华投射在了香港的土地上。尽管41年底因为太平洋战争的爆发,香港沦陷3年多,但是谁都不能否认,这个城市已经借着历史的契机腾飞起来。
安置在一家旅馆后,我带着陈海出去走走,看惯山城幽丽的家乡,走在霓虹夜下时,刚刚被我强行打造的陈海先生,又瞪圆了那双牛眼,张开了那张惊讶的大嘴。幸好,夜市的小吃挽救了他的失态,习惯了辣味的舌头,对着当地的美食仍然赞不绝口,鱼蛋粉,萝卜牛腩,云吞面,虾饺,肠粉,半条街吃下来,小伙子已经从容下来,稳当当地陪在我身旁,扶着肚子,很有风度地拎着几大包战利品。
和教授一家约好明天一起去对面酒楼吃早茶后,我们就告辞了。我领着陈海去了他的房间,交代了明天的行程后,才回了房间。
真累啊,想着陈海刚刚偷偷咂巴嘴的样子,后悔没有多说一声,带回来的东西少吃点,免得闹肚子。
6月初,香港已经挺热了,我换了身橙底白色碎花的及膝薄绸裙,橘色的软皮布鞋,梳好了齐耳短发,再戴一顶白色软帽遮阳。大衣镜前左右照照,不错,颇有几分摩登女学生的气派。刚一出门,就碰见教授一家,大家都有些意外,毕竟我在重庆一直是长衣裤,或者中式衫裙的打扮,装扮走的是成熟稳重路线,可今天换了这一身,仿佛换了一个人,显得年轻很多,人也娇俏了。齐教授和夫人不住地点头称赞,夫人更是鼓励我以后要多作此打扮。陈海则是黑脸泛红,瞄了几眼我露出的小腿,马上老老实实地站在我身边,目不斜视。
在重庆过惯了雾蒙蒙的天,有一天能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我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这里不仅有阳光,还“有山、有树、有漫山遍野的鲜花和婉声的鸟语,更有澎湃的泛白的浪潮,碧澄的海水”。
随着齐教授在新建的玛丽医院任职后,很快的地被香港大学医学院特聘为教授,当年招收了连我在内一共3个博士生,共同参与“中西医结合”的课题。其余两个均是新任的玛丽医院外科的医生,是教授的朋友介绍而来的,年轻热情,勇于尝试新事物。教授每周会有2次大课,3次专业讨论课,我因有着教授助手的兼职,便可以和另两个同学,随时在教授的办公室,查房中,甚至手术前会议中进行小课讨论。两位同学,见识过我协助教授手术,进行针灸麻醉后,一改对我的冷淡,抓住时间和我交流心得经验。
在教授的建议下,我将在重庆整理好的中西医治疗病例报告拿出来,果然引起了他们的兴趣,自发地为我寻找药源,积极参加我们的课题计划,绝大部分的案头工作都被他们承担了。我则专心借着和检验科合作,培养病原菌的机会,悄悄地继续着我的青霉素试验。
有机会读到国外的杂志和报道,青霉素的存在和效用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问题是大家都在尝试工业化的操作。按历史记载,弗莱明已经将他交给另外几个科学家,在更好的设备环境中开始试验了。我只求,能在至少从战争前期开始,中国人,能用到便宜有效的药品,挽救更多的伤员。
这似乎是我重生以来,面对不可抗拒的历史脚步,唯一能尝试做的事情。所以,我拿出以前泡实验室的劲头,在教授的掩护下,废寝忘食的工作。俩位同学敢于我的投入,也自发地给自己加了很多工作,玛丽医院的外科在短短1个月内就建起了自己的科室资料馆,各种病例报告,相关杂志和论文搜集,井井有条地归置着慢慢地不仅憋得科室竞相模仿,连港大的另一所教学医院也常有人来查资料。
陈海每天雷打不动负责我的三餐和接送,偶尔也换上白大褂,充当我的助手,专门负责我的检验结果的运送。夜里不回去的时候,就睡在我隔壁的医生休息室,务必保护我的安全。护士们见多了,开始都以为是我的男朋友,后来看着他一幅生人勿近的气势,纷纷断定他是我的保镖,顺便也再度神秘化了我的来历,从一个孤单的来港女学生,变成了千里求学的富家女,至于齐教授的含混应对,也成立一种无声的印证。
日子过得飞快,刚进入7月的那天,压抑不住的烦躁不安让我不得不停下一切工作,请了半天假。教授的心情也有点糟,因为国内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仅仅半个月,他就收到了数十位国内的同僚和友人的求助,帮助他们来港安居。不断向香港涌来的逃难者也使得街头嘈杂了很多,治安明显差了很多,于是巡捕房开始不停增派人手,维护本地的稳定。
我曾给肖掌柜和朱大爷写信,安慰他们,不要贸然跑到任何地方,稳住自己的宅院。肖掌柜则是一封短短的电报回复,“罗嗦,家里甚好,勿念!”
“太酷了!”我喃喃自语道。
陈海对于我的父亲葬在香港很是意外,却什么都不问,默默地抱着香烛,黄纸和元宝站在一旁。
我认真的清理着碑前的树叶,小草,午后的阳光很烈,我的手却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