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花溪行》轩辕碎梦

25、烟云青青

　　玄音因觉“举贤堂”此名太过江湖气，改作“文渊楼”，自此不拘文人墨客或是江湖侠士，皆可谋得一官半职，由是文渊楼正式作为选官机构，载入史册。
　　这一变动又延出了数十日休假。水轩玉赶回夔州才知有此事，乐得清闲，整日流连山水之间。一日听闻连云山中有飞湍瀑流直下千里，便只身来寻。一路不闻水声，却见四壁如削，峥嵘崔嵬，山峰连绵高耸入云，半山腰上缠着薄薄一层雾气，俯仰之间满目雄奇，仰望时苍茫高远，俯瞰时幽深无际，让一时不知身处何时何地，何处又是尽头。
　　轩玉一面走一面叹，将寻瀑布的事忘在了身后。远远的竟似有个人影，轩玉因想着谁如此好兴致，便快步向前。及至走近才发觉那人一袭白衣，白玉冠下束着的发丝黑白相杂。轩玉上前，笑道：“终于得空来赏景了？”
　　慕听风闻言，将笔搁下，道：“你竟也在这。”轩玉这才发觉慕听风正对着一处石竹描画。慕听风支颐凝视那一张未完成的画一阵，唤轩玉道：“你来瞧瞧。”
　　须知轩玉最怕的就是这些事。当年二姐心心念念欲将自己培养成个懂诗懂画的人好与她一起研讨，便也耐下性子教过几天画，轩玉如今只记得当初说起“白描”时的光景。
　　温柔可人腹有诗书的二姐殷殷切切地问：“可知何谓白描？”八岁出头的轩玉毫无概念，却曲解成“白白地描一遍”，是谓“描了也白描”。这话自然不敢说出来再打击二姐日渐绝望的心灵，便默着听二姐解释道，“白描却不只勾勒物象轮廓，还当讲究笔法力度，是谓‘骨法用笔’。就比如花瓣，一笔之中有起笔、行笔和收笔，起笔要见笔锋，行笔线条要有弹性，收笔的方向要与花托呼应，画出的花瓣才精神挺拔。”
　　时至今日，轩玉便也只记得这么几句，却不是每回都能碰上人家画花，便是碰上了，也不知什么见不见笔锋呼不呼应的，是以每每自称只看意境，不赏笔法。
　　水轩玉干笑两声，后退几步：“我却觉着你我没什么共同语言的。”
　　慕听风道：“只让你看看，又不是要你画。我这个也未必好，不过为着你或许能看懂罢了。”
　　轩玉这才上前瞧了一番。虽因旧年留下些心理阴影，记得些套路，看时却只觉得这画安闲，倒瞧不出风骨什么的，又怕惹恼了那一位，只得道：“心情这个物什一阵与一阵是不同的，至于你这个人，整体上不大变的，我虽知道些，当着你却说不出。”
　　慕听风应道：“别人都道这石竹如何坚韧，我却觉得它们在这里安闲得很，实没有那一番凄苦惨淡。”
　　还不错，没有看走眼。水轩玉忙道：“原本这些都是独立于人之外的，人瞧出来什么全因着个人的境遇心性罢了。看来这个年你过得很不错。”
　　原本想着将话题带得不那么憋屈些，谁料慕听风笑了笑，向轩玉道：“可会抚琴？”
　　看来这人是决心风雅到底了。水轩玉叹口气，道：“会是会，只是不好。”因恐毁了此番意境，又忙接道：“唱却是会一些。”慕听风挑起眉，颇有兴趣地看着水轩玉。
　　“小时候时明面里常唱着，只因娘说这是歌伎优伶做的事，便背地里唱着。”水轩玉讪讪道。
　　“这也好，你便不拘想唱什么，”说着，竟当真架出琴来，“我音律却不如水轩澈，你便忍忍罢。”水轩玉道：“才教训了我，不过为着你或许听得懂罢了！”
　　这里山水灵秀，雨丝细软，空气中都有淡淡的甜香。可你知道北幽州么？那里全是这般险峻的山，却从没有人产生过去游览的念头，因为岩壁太过陡峭，上面布满荆棘，它们护卫着最高险的山峰，即便上面什么都没有；那里的雨是狂暴的，砸下来的时候一点都不容情，下雨的时候人们不敢出去，雨珠打在身上生疼；那里的空气是干冽的，起风时更是满目肃杀。
　　但你知不知道，那里才应当是神话中的女神翩翩而过的地方，才应当是杳无影踪的佳人惊鸿一现的地方。
　　所有的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只有在那里，隐藏在无人得见的山水之间。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
　　琴声灵动悠扬，专心抚琴的男子仍似初见，峭拔俊朗。
　　“这般热闹时候，你为何不去凑一份子，却独自在这里？”
　　“这时候就怕出乱子，总得有人留心。”
　　“现今却只剩些薄酒。你且等等，容我暖过再来。”
　　渐渐生出幽愁暗恨。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曼曼。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他与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公子都不一样。他就像明朗飞扬的阳光。那样暖，靠近他永远不会被灼伤。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然而阳光太过博爱，给予太多人温暖，虽不会因他的温度受伤，却不知他真正想给予光明温暖的，是哪一个呢？
　　路过的樵夫闻得歌声，驻足细听。“这姑娘确生了一副好嗓子。”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熟，其他人不过匆匆过客，如此便得不到比我更多的笑颜，便不会重复你我今日的对话，你们也不会在一起谈诗论画，这该有多好？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然而这是永不可能实现的妄想，无关身世命运，更枉论身不由己。从始至终，不过是我小小的不合情理的奢望罢了。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水、慕二人同行而返时道中遇雨，慕听风随身带着的是琴与画，水轩玉却早早备好了雨具。
　　大雨滂沱之中，水轩玉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故事，说的是三个朋友下雨天出门，一个带了伞，一个带了拐杖，一个什么都没带。结果带伞的被淋湿了，带拐杖的摔倒了，什么都没带的安然无恙。
　　且不论这故事究竟的寓意，水轩玉如今只觉得这着实扯得太过，即便那个什么都没带的人安然无恙，那也必是小雨。故事有时着实信不得。
　　只是天下怎么不下些刀子斧子来，这样即便他也曾与人一同游山抚琴，却万万不得这般际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