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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君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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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别山南面又开始下雪了,纷纷扰扰如挥不去的哀愁,又是一个五百年,这雪总是下得这么准时。我望望天,叹息一声:“你确定要下山么?”
眼前的女子狠狠的点头。
“不后悔?”
“不后悔!”
“好吧。”
随着悬崖边风声的哀鸣,她纵身从崖边跳下,又一个坠入人间的灵魂。我抬头看看那笔直站在雪崖上的雪白身影,他就那样面无表情的看着,冷冷的,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然后转身。我看见他的肩头飘起一只彩色的蝴蝶,它与风雪搏斗了一会儿,飞远了。
我本是王母身边的一只狸猫,遭了天谴要受这世世轮回之苦。
这一世,我负责看管长别山,掌管这长别山中妖精们的下山之权,每每看到那些同类受了世间的诱惑,心里便多一份煎熬。我也曾带着这样的执念受着世世轮回之苦,却世世不得善终。这一世,我得集齐三百只妖的记忆,帮助仙君回到仙界。
这长别山上的妖,无论修炼多少年,只要他们过不了那三世的劫,只得留下他们最珍贵的东西才能下山,无论是人是妖还是天上的神仙,这一生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是他们的记忆了,那是与最亲密之人最深的牵绊。
我望着那个坠落人间的狐妖,惋惜的叹气。她本是可以渡了这第三世的,只可惜最后一世,她把一个孤儿当成了她的亲生孩子来抚养,于是她放不下了,救了那个孩子,却害了自己。只能带着遗憾去了人间。
我摇摇头,甩了纷纷的杂念准备回去,左颊上的伤疤这时却灼灼的痛起来,仿佛是那一世的烈火,生生的把左颊撕开,我好像又看见那鲜红的血液在流淌,撕裂了胸膛!我忍不住哀嚎起来,强烈的恐惧笼罩了全身。谁来救救我!
“你的同情心只能害死你自己。”仙君冰冷的声音飘进了耳朵,我挣扎着站起来,却始终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那么想死的话,还集那三百的记忆做什么!”他的声音里是满满的轻蔑。
我挣扎着,却只能抓住他的袍角:“你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闭嘴!”他狠狠的掴了我一巴掌,愤怒的甩袖离去,我却连支撑起这个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呼吸要被冻结一样的沉重,雪片狠狠的砸在脸上,仿佛那一巴掌也狠狠的掴在我的心上。
这样死了也好,我想。黑暗袭来,我却又开始做那个可怕的梦魇。
南北两朝开国之初,天下三分,那个时候洛阳也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城池。我爹本是洛阳城里一个小小商人,靠玉器为生,生意不大,勉强维持着三口人的生计,邻居们都说爹是文人出身,做了商人是屈了才能。我爹却无心为官,每每听到邻居们这样说,他也只是摇摇头,笑着对我说:“笙儿要记得,做小老百姓要比做官幸福。”
我没做过官,不知道做官怎么不幸福,但爹说过的话,我句句记在心里,我知道,爹爹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相传北朝有将,饶勇善战,却生性残暴。他一生无子,年过三十,在寿宴的那天晚上,在街上捡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肤白如雪,双眼呈金色,哭声铮铮响亮,被埋在雪地里却生气勃勃,别人都以为是妖孽,北朝将军却甚是喜欢,收为义子。”说书人的凉棚下,说书先生讲的津津有味,听书的人却也只当是听个笑话,毕竟谁也没见过那北朝的将军,更没有人见过那个孩子。我们正巧路过,父亲却是一脸的凝重,我抬起头,看到他白玉似的额上皱起一个小小的“川”。
“爹,怎么了?”
“没什么。”父亲低头冲我笑笑,抬起头时却又陷入了沉思,父亲的烦恼意味不明,却也丝毫不影响这平静的生活。
话说这天下三分,分的是南北两朝,以及夹在他们中间的垩国。垩国拥有的土地还不到北朝的五分之一,长期依附于南朝,垩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而得以平安,因为无论南朝还是北朝,若是逾越这边界一寸便是侵略,这样就给了对方战争了理由。
垩国人善歌舞,每年进贡给南朝的除了丝绸,还有一些调教上好的歌姬。南朝人喜欢舞文弄墨,吟诗作赋,垩国就进贡些上好的狼毫,质地良好的墨玉。
天下三分,大家相安无事,皆大欢喜。但是父亲却时常忧虑,我不知道他在忧虑些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会拍拍我的头,让我去睡觉了。母亲的手不算纤细,曾经握笔的手变的粗糟,但它总能抚平父亲的额头那个小小的川。父亲说母亲曾是大家闺秀,若不是嫁给他,也许现在还是哪家少爷的娘。我撇撇嘴,少爷了不起么?少爷也得吃饭是不是?
父亲说:少爷不吃粗茶淡饭。
我翻个白眼:最后不还得都进了茅厕!
于是我的头上挨了父亲两个暴栗。
就这样吃吃睡睡平安到了14岁。
终于,父亲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垩国天朝七十六年
鹅毛般的大雪覆盖了整个洛阳城,自我出生以来,从来没有见过洛阳下过这么大的雪。天有些冷,我蜷缩在暖炉旁取暖,母亲笑着说:你这孩子,从小就改不了这怕冷的毛病。说完就笑着出去了,她还要给父亲的暖炉添些碳的。天空阴沉的有些可怕,暖炉的香气让我有些昏昏欲睡。眼皮先一步磕上了,耳朵却捕捉到了一丝声响。我抬起头,有一丝的不安,母亲还没有回来,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会回来给我掖好被角才会去睡的。
从床上爬起来,冷冷的空气钻进被子,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娘?”轻轻喊了一声,没有声音。我打开门,赤着脚在走廊上徘徊,这个时候父亲应该是在账房的,平时负责运货的伙计应该也都没有睡。只有厨房的瓢大叔,他的鼾声能把整个后院掀翻,所以,为了不打扰到我,我的房间被安排最里面。瓢大叔的鼾声不见了,院子里安静的有些让人害怕,我在走廊里奔跑起来,绕过回廊,气喘吁吁的在前院的拐角停住,却再也不敢向前走了。
前院已成了一片火海,十几个人被围院子中间,一个人提着瓢大叔的头站在那里,那满是杀气的脸上全是轻蔑。巨大的恐惧感让我突然失去了声音。我惊恐的盯着瓢大叔死不瞑目的双眼,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我看到母亲也在他们中央,她的衣服有些凌乱,头发都散了下来,那个人扔了瓢大叔的头,直直的走向母亲,然后抓起她的头发……
“啊……”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单音,娘,我本是想喊的,我想让他们放开我娘的!可是嗓子却发干,腿也像灌了铅一样!我瘫坐到地上,谁来救救她!
忽然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挣扎起来,用尽浑身的力气向那只手咬过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救命,救命!
“笙儿!笙儿!”熟悉的温暖声音从耳际传来,我怔住。父亲的手依然紧紧的捂着我的嘴没有松开,我哭不出声音,眼泪却扑扑簌簌的掉下来,和着父亲的血流嘴里,咸腥的味道。
“凤青如!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院子里那个人的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却那么清晰的传进耳朵:“如果你不想你的老婆孩子有事的话,就乖乖的出来!”
月光下,母亲的脸白如纸张,她却倔强的挣扎着发出声音:“笙儿没事……青如快逃……快逃!”闪着寒光的刀刃一闪而过,我还没有看清,父亲就抱着我向后院奔跑起来。
“娘!”父亲松开我的那一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划破夜晚空的锯子,凄厉而尖锐。
这个院子就是这么大,我赤着脚从这头走到那头也不会超过一柱香的时间。没有人比从小到现在在这里长大的我更清楚了。而此刻我却感觉时间是如此的漫长,我仿佛能听到血液流过心脏的声音。
父亲抱着我飞奔,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原来父亲还是会武功的,我凄厉的惨叫声已经暴露了我们的行踪,我有些懊恼又担心的望着父亲,父亲的脸上却依然平静,只是比平时的温和多了一些严肃和悲伤的味道。
穿过瓢大叔他们住的房间,然后是父亲的书房,最后父亲在我的房间门前停了下来。推开房门,暖炉还在燃烧着木炭,红色的光明明灭灭,仿佛瓢大叔脖子里滴出的血,我睁大眼睛,精神一阵阵的恍惚,可怕的念头不停变换的在脑海里闪现。
父亲在我的床前停下,在窗台上摸索了一下,然后我的床上就出现一个黑洞洞的隧道口,仿佛要把我吞噬一样,我往后缩了缩。
父亲温暖的大手抚上我的背,感觉他轻轻拍了拍我,说:“别怕。”心里莫明的安定下来,仿佛刚刚的一幕幕都是梦般的不真实。“记着,一会顺着隧道一直走,遇到叉路往右拐,千万不要回头!”说完把我推了下去。来不及反映,我滚下了深深的隧道口。身后的门重重的关上了,父亲却没有跟着跳下来!
“爹!”我的尖叫被湮灭在了黑暗中,连回音都没有。我努力向上爬着,却一次次的滑了下来,我开始痛恨这个幼小的身体,为什么没有父亲一样有力的臂膀!为什么没有一个强壮的体魄!当隔壁的小鬼头都能扛起一块一人高的木头的时候,我却在读书念字!怎么办,怎么办!杂乱的念头在脑子里纷沓而至,指甲在石坡上划出刺耳的声音,身体也筋疲力尽了。我瘫坐在地上,外面的声音在这里一点也听不到,爹爹和娘现在怎么样了?对,爹爹让我先走,一定是回去救娘去了,他们一定是在外面等着我!
我爬起来,向着隧道的尽头奔跑起来。爹爹一定等着急了,他们一定现在很担心我,快一点,快一点……不知是从哪里积攒的力气,我飞快的奔跑起来.石壁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回音,我不敢回头,直到喉咙开始发干,肺像燃烧一样的痛起来!
这个隧道很长,我不知道跑了多久,依然没有到尽头,我开始绝望起来,我想我要死在这里了。隧道有些暗,只有通气的天窗发出幽暗的光,我坐到地上艰难的喘息,如果我永远走不出这里该怎么办?如果……我打了个寒颤,怎么能这样想!父亲说可以走出去就一定会走出去!他们一定在外面等着我,母亲也一定急坏了!我得赶快出去。鼓起勇气,我重新从地上爬起来向隧道尽头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在我就要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出口!我兴奋的向外跑去:“爹!娘!”然而兴奋的声音戛然而止。外面什么人也没有……他们不在,外面在下雪,纷纷的大雪落在苍茫空旷的大地上,仿佛要把这个世界就这么淹没了。
是不是他们没有等我就走了呢?我摇摇头,怎么可能,娘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可是地上连一点人踏过的痕迹都没有,他们一定都还没来得及出来……所有的希望仿佛在这一刻全都破灭了。都是我的错,都是为了我,懊恼和不甘,父亲抱着我转身时那明晃晃的刀影……不行,我要回去救他们,即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我毅然的转身,却在迈开步子的那一刻意识陷入了黑暗。
梦里长长的隧道没有尽头,我向着唯一的一点光跑过去,却看到瓢大叔睁大的双眼,他的头悬在半空中,似有不甘的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我凑过去,却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母亲的,有父亲的,他们都倒在血泊里,惨白的嘴唇张翕着。他们说:“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