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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哀恋歌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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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第一次得见此事的,是长缨君家的一位名叫妙子的下人。
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因为常年操持杂役的缘故,实际上看上去更为苍老一些,如果说是三十岁,竟然也不会觉得奇怪。
衣着整洁,与人为善,虽然与所谓的风雅并没无任何联系,倒也是一位挑不出什么错误的人。
虽说目不识丁,但却能够流利地讽诵《法华经》。在大夫家侍奉之余,也常常前往下京鸡鸣寺进行参拜,信仰十分虔诚。
就是这样一个人。
头顶望日夜晚的明月,行走在从下京返回四条府邸的路上。
路上十分安静,并无他人。
明月洒下的光辉,投落于地上时,也显得朦胧。
是胧月之夜。
即使在衣领中缝制了《尊胜陀罗尼经》,但妙子依旧很害怕遇上百鬼夜行。
于是忍不住地向前向后张望着。
千年之前的,平安京的夜晚,缺乏辉煌灯火的点缀,大部分的地方总显得安静幽邃。仿佛下一秒,黑夜之中就会窜出什么东西来一样。
妙子的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稍微能够照亮眼前几间的距离。
就这样走到了利川之桥。
想要尽快返回家中,就非得走这条路不可。
妙子并没有过多地犹豫,低着头踏上桥上的木板,发出“支呀支呀”的声音。
“啊……”事后想来,就是从那时候变得不对劲的吧。
那夜的明亮且大的月亮,正悬挂中天,慈爱地普照众人。
妙子在往前跨了一步后,突然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是下意识的反应。
手中的灯笼并未曾熄灭,而是持续散发着朦胧之光。
但在桥的另一侧,淡淡的白雾还不曾散尽的地方,能够看见人影。
具体来说,是一个女人的身影。
穿着玉虫色的唐衣,拖曳着宛如夜色般浓黑的长发。
并没有用披衣蒙头,故而曼妙轻盈的身姿可一览无遗。
莫非是夤夜与相好的男子幽会,却不幸失落了牛车的贵族小姐吗?
妙子是这样想的。
但或许是桥姬也说不定。
是传说中在宇治川附近的桥上出没的女妖。因身而为人的时候,无法得到钟情男子的爱,透水而死,即成为女妖,引诱过桥的男人溺水身亡。
妙子注视着桥那边的女子,试探性地踏出一步。
“呀,真是可恨……”能够听见女子这么说道。
但依旧无法窥视容颜。
白雾似乎在身边不断涌起,比之前一刻又浓密了不少。
无法消散一般。
周围十分安静,妙子能够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胸口也因害怕而剧烈起伏着。
虽然如此,脚步却似无法受到控制一般,朝前挪去。
一步,
再一步,
第三步……
短短的木桥即将被走完,而那白雾女也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终于,两人擦肩而过。
明明感到很可怕,却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转过头去张望了一眼。
“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呀……”妙子这样安慰自己。
那女子只是举起袖子,俯身凝视着利川之水流淌,不时地伸出手抚摸一下自己那漆黑而整齐的头发。
等妙子最终通过的那座桥,回头再度看去的时候,那迷雾之中现形的女子,也就失去的影踪。
伴随迷雾而来,却又在迷雾之中消失,仿佛其本身就是迷雾一般。
不知为何,妙子闻到一股幽玄而香甜的气味。
并不是夏夜风中常有的,浆果成熟的气息,而是某种不为人知的熏香味道。
“真是奇怪的事情呢!”这样说着,便踩着如银的夜色返回家中,沉沉睡下。
第二天一早,妙子的丈夫起身后,习惯性地推了推躺在身边的妙子。
以往她总十分警醒,甚至丈夫的手还未曾碰到自己,就已经醒来。
今天却不相同。无论用何种手段呼唤,在耳边大声地叫喊啦,拍打脸部,用清水泼洒,将朗诵的《妙法莲华经》放在枕边……都只是保持着沉睡之姿。
身子仍有正常的温度,也软绵绵的;呼吸也十分正常,并不是死去的模样。
能够确认,妙子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而陷入了昏迷。
她的丈夫立刻替她找来鸡鸣寺的僧人,另外还有阴阳师。
显然认定,这么做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幸而,在升起祭祀所用的火焰,进行昼夜不停的讽诵之后,妙子已能够睁开眼睛。
神智也自然而然地恢复了清醒。
这结局无疑再好不过。却又好事之徒询问妙子:“昏迷的一昼夜中,可是看到什么了吗?”
因为是一位性格含蓄保守之人,故而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着,不予作答。
可是若如此,心中怀揣的秘密总令人感到烦躁不安吧。
已然痊愈的妙子,私底下曾经和其他女侍坦诚,昏迷的过程中,她依然能够嗅闻到当初的香气,甚至在其催动下与丈夫之外的许多英俊男子无休止地缠绵。
能够隐隐听到外界传来的诵经之声,也可以看见无数经文先是幻化成为金色的小佛像,而后又变成尘世间无法遇见的,如日光般迷醉之人,微笑地与自己招手……
“就是这么一回事。”长缨君微笑着说道。
“总而言之,也算是在梦境中过上了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生活呢。只不过妙子苏醒后,又有听闻利川桥上那名女子又出现了。”
房内众人议论不休,大多对于妙子加以嘲讽,并且责怪长缨君道:“不是应该谈论风雅之事吗,为何会说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那女子有什么好说的,简直就是不可想象。”
令他不免为自己辩解道:“因为今日博雅大人也在场,所以才会想要说些这类的话。”
博雅成为了众人瞩目的中心。
就连藤原明为也叫道:“的确如何呢,此事应该托付于博雅大人!”
“哎?”他有那么一瞬间,并没有搞清所为何事。
“为何是在下?”
“因为只有您与阴阳寮的那位安倍晴明关系匪浅,博雅大人。”
“是这样……”被这么一说,似乎也没有能够拒绝的理由啦。
于是朝臣源博雅前往土御门路的安倍晴明府邸拜访,是在结束值宿后,某个颇为舒适的下午。
因为尚在夏日中,所以源博雅提着两只香瓜拜访。
“呐,晴明……”用这样的熟悉的语气开口的时候,晴明正斜躺在宅邸的外廊上。
穿着白色的狩衣,右手支着脸颊,左手放在曲起的腿上。
很舒服的样子。
“是博雅啊……”那仿佛被鲜花点染的红唇,诉说的轻快语调都如同含着蜜。
庭院之中也和寻常一样。
龙胆、女郎花、九层塔等符合时节的草木次第盛开,加以点缀。令其看上去就好像完全是自然原野上的一角。
如果说,屋子能够反映主人的性情的话,那安倍晴明就是一个潇洒而随性,不拘泥于世俗眼光之人。
即使如今动手写下这段文字,臆造着这男人的故事,也会感觉他那含笑的目光,穿越千年的时光而来。
博雅坐在窄廊上,晴明就在其身边。
两个人的手上都捧着香瓜。
“还需要喝酒吗?”晴明这样问道。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能够喝一些的。”
“那我就请蜜虫准备了。”
“晴明……”
“什么事?”
“你知道利川桥上女妖的事情了吗,宫里面都在讨论这个。”这直爽的汉子,想来为寻找一个比较好的理由,已经很是苦恼了吧。最终却还是以这样直白的方式,诉说了出来。
“原来博雅你今天闷闷不乐的,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吗?”晴明的红唇微微翘起,并无一丝不悦的神情。
“啊,可能就是如此吧。”博雅不知为何,只觉得脸上发烫。
手下意识地挠了挠后脑勺。
“要知道我并不是很擅长应对这些……”
指的是藤原明为那种请求。
如若别人不假思索地要求,博雅自问的确难以拒绝。
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利川桥的事情,还有大夫家那位妙子的事情,我也有所了解。”晴明是这样说的。
因一开始,负责为妙子祈法的,正是贺茂保宪。
“啊,是那位大人……”
其人乃是贺茂忠行之子,按照如今的说法,与安倍晴明有着同门师兄弟的情谊。
继承了父亲绝妙的阴阳术法,供职于阴阳寮中。
也是一位了不起的阴阳师。
“晴明……”他就是这样用颇有些严肃的语气,突然来到府邸之中。
那只被收服为式神的猫又,此刻却如寻常家猫的大小。
摇摆着尾巴,挣脱了保宪的怀抱,逗弄着晴明那白皙的手指。
不时地发出满意的“呼哧呼哧”的声音。
两人赤足,盘腿坐在窄廊的草团上。
“利川桥那里,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保宪是这么说的。
“哦?”
“有人看到,白雾之中钻出了一位女子,回去以后就陷入昏迷。”
“这样。”
“我才为那人举行过除晦仪式,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结束。”保宪端正了坐姿。
“如果可以的话,请助一臂之力。”
“可如今并没有更多的消息呢?”
“如果近日有人再途径利川桥的话,这样无故的昏迷就会再度发生。”
“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一定会尽力。”晴明是这样答应的。
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说,真是一个迷雾一般的男子。
“所以,便是现在这样的状况。”微笑着,那满满盛载这平安风雅之情的男子举起了酒杯。
除却妙子以外,京中各家府邸的女眷都偶有昏迷的消息传来。
长则三五日,短则一昼夜。
因经过祛邪的仪式,大多能够康复。
这些都是保宪他搜集来的消息。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询问过大多数的女子,她们的生日都是在七月十五日附近。”
“七月十五日,那不就是中元节吗?”
只到如今,日本国内的大部分地区都有在七月十五庆祝盂兰盆节的习俗。
可其中祭典先人的含义,却早已淡漠。
“的确就是那一日,博雅。”
“那位妙子也是如此吗?”
“据说是七月五日。”
“真是好奇怪的事情啊。”在博雅的简单而直接思维中,似乎完全无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三条府中,泉朝臣的女儿,至今也陷入昏睡之中。”
“嗯。”
“我打算去看一下。”
“嗯。”
“博雅,一起走吗?”
“走。”
“就是这样?”
“没错。”
“记得带上叶二。”
就是那把从朱雀门上鬼中交换得来,拥有难以言说清丽音色的短笛。
“好。”
“那么,喝完这杯酒,我们就出发吧。”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哀恋歌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