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冷子湘

16、初明（下）

　　说罢，他端起酒碗来又要往嘴边送，被庞统眼疾手快的拦住。
　　“悠着点，这么个不要命的喝法，你也得醉。”
　　公孙策依言放下了酒碗，也不言语，只是仰起头，望进那一片漆黑的夜空当中。
　　夜色映着他同样也是漆黑的双瞳，深得几乎要看不出颜色来。
　　他再度长长的叹了口气，合起眼眸。
　　“其实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原来一场仗是会打这么久的。”
　　“来边关，我只想尽早的结束这一切，然后找到风筝，带她回大宋。”
　　“谁成想，一打，就是一年。接下来，还不清楚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我都已经快忘了家是什么样子了……也想不起来风筝是什么样子了……”
　　“时间……好像是过得有点儿太快了……”
　　公孙策说着，不由自主的伸手又去拖搁在一旁的酒碗。
　　这回庞统没有拦他。只是一直静静的望着他，想说些什么，也应该是要说些什么的。
　　可他被一种陌生的情绪给梗住了。那些本该顺理成章的话此刻竟是全都噎在了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唯有眼睁睁的看着公孙策在那边一直的笑，却是用笑容一道一道的在自己心尖上拉出口子来。
　　暗潮汹涌。
　　于是他也扬起头来再喝了一口酒。
　　“那么公孙策，今后——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打算么？”
　　“我？”
　　公孙策再度转过来看了他一眼，旋即又把头低回去，这回却是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我是个无处容身的人，能有什么其他打算。”
　　“只不过是仗着你信我，姑且留在你的军营里罢了。”
　　“打算？还是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而且……我答应过无论如何都要帮你的，不是么。”
　　重新站起身来，公孙策像是要把方才所有悲伤抑郁的情绪都从自己身边甩开一样甩了甩脑袋。而后他抬起酒碗，喝干了里面的最后一滴酒，跟庞统苦笑了一下。
　　“到此为止。没醉是没醉，不过今天——也已经太过了。”
　　“夜已深，应该回去了。”
　　语毕，转身就往自己的营帐方向走去。庞统只看见他水绿色衣袂在自己的眼前划过一个好看的半圆，下一刻就似鬼使神差似的，突然伸手拽住了公孙策过分纤细的手腕。
　　“仗虽赢了，不过这冬天可还没有过去，夜里——总归寒气太重。”
　　他望着公孙策那慢慢的开始闪烁得很不一样的眼神，用几乎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波澜不惊的语气跟他道。
　　“还是一起吧。不是怕冷么，两个人，毕竟会好得多。”
　　兴许真如公孙策所说，是有些过了。所以他都没有再多加考虑，只是抬起头来对着庞统嫣然一笑。
　　“既是将军盛情……那么，也好。”
　　中军营帐。
　　其实庞统参军这些许年来，经过了多少场的战争，也就经历了多少次的酒场。毫不夸张的说，用无底来形容他的酒量，怕是还嫌客气了。飞星将军不仅在战场上百战不殆，酒场上，也是基本不醉的。
　　所以此时，他还是能够保持着所有正常而又清醒的神智，看着躺在自己身边已经安然入睡的公孙策。
　　应该是真的累了，公孙策几乎在挨上枕头的那一刻就陷入了深眠。从一个月前连环计的那第一场战争开始，他就时刻都紧绷着自己脑中的那根弦，一点儿也不敢疏忽。现在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疲倦自然铺天盖地的就将他给淹没了。
　　而这偌大的军营之中，也再没有其他任何地方比庞统身边更能令他能安得下心来。
　　所以公孙策很坦然的睡得毫无防备，手就搁在枕边，发丝有些凌乱的铺了些许在脸上，也不自知。
　　庞统则是一直这么的看着他，越看越没有睡意。
　　虽然身处暗夜，不过近在咫尺的距离，还是让他能够清楚的看见公孙策所有的表情。
　　没有作为医者时的果敢，没有身处战场时的从容，也没有回忆往事时的伤感，此刻的公孙策，只是心无旁骛的在那里睡得一派平静，胸口轻微的起伏，连带周围空气的流动也似乎跟着他的呼吸而变得缓慢。
　　他紧紧的闭着眼睛，微长的睫羽也不曾扇动。不过庞统完全明白，在那双眼睛睁开的一瞬间，是会迸发出怎样炫丽的流光溢彩来。
　　他伸出手去，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帮公孙策拨开散在额前的碎发。
　　公孙策轻轻动了一下。大概是本能的向更为温暖的地方追逐，他无意识的往庞统身边又靠了靠，手臂也横过来搭在庞统刚落下来的腕间。
　　触感微凉。不过庞统还是觉得，心里顿时就因为公孙策这个无意间的动作被翻涌激荡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热烈躁动的情绪。
　　他不得不强迫自己也闭上眼睛，将那种想要立即翻身而起同时狠狠的噬咬过去的冲动拼命的压制下来。
　　之前经历过无数次的战争，不是没有那种为了赢不得不将什么都忍下来的时候。不过，即便是将此前所经受过的全部都加起来，也不及这片刻的忍耐让他来的崩溃。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默默重复那些根本骗不了自己的鬼话。
　　也许是因为打赢了仗。
　　也许是喝多了酒。
　　也许，也许真的是夜晚寒气太重，冻僵了他应有的冷静。
　　或者也许……
　　脑海中倏地就闪出了公孙策在营地的篝火中端着酒碗一回眸时的神情，还有那声意味轻浅的，将军。
　　庞统终于在自己全然崩塌之前忿忿的咬住了嘴唇，然后用力合紧齿关。
　　公孙策，居然还是太低估了你！现在就连我，也快栽在你手里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过等到第二天庞统醒过来时，公孙策已经不在营帐中了。
　　于是他也随意搭了件衣服出了营帐。掀开帘幕时下意识的眯起眼，却没有看到清晨本该明亮的阳光。
　　起雾了。
　　虽不算浓重，不过还是足以让整个军营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而他，也是毫不费力的自这片朦胧之中一眼就找到了那抹水绿色的身影。
　　看起来同样是刚醒没多久，公孙策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束起，长长的散落下来直抵腰际，然后从一根一根的发丝间都浸染出那种江南独有的烟水气息来。
　　大约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公孙策回过头来，看到是庞统，便弯起眉眼，跟他氤氲缱绻的一笑。
　　“没想到，这北国的雾景也是不同凡响。”
　　庞统直接在他的眼神中往后退了一步，肩胛猛地撞上了营前的立柱，而后气息不稳的闭上眼睛。
　　糟、糕、透、顶。
　　公孙策被庞统的表情吓了一跳，疾步上前一把就拽过他的手腕，将手指搭了上去。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为什么突然这么差？”
　　庞统又是痛苦又是纠结的将手从公孙策手里抽了回来，尽量用最平静的表情回他一个笑容。
　　“没事。”
　　公孙策皱起眉，不由分说的再次拉过他的手腕，责备了一句。
　　“什么没事，你可是三军主帅！平日里对你自己的身体负责就是对将士们负责，要是回头你真的出点什么事，可叫他们如何是好？”
　　庞统只得乖乖的点头称是，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公孙策的手指在腕间几番轻抚滑动。
　　“奇怪……”
　　公孙策摸着庞统的脉搏又将眉峰皱紧了几分，再度仔细探过一遍，而后颇为疑惑的抬起头来。
　　“脉象倒是没什么大碍……不过庞统，大清早的也是刚醒，你的心跳怎么会这么快？”
　　庞统已经完全是在靠本能的跟他支起一个惯常的表情，慢慢的道。
　　“清早天凉，兴许是冻的吧。”
　　“那怎么可能！”
　　公孙策刚要与他继续争辩，陆子辛却从后面一路跑过来，飞快的说了些营中有人宿醉需要先生的醒酒汤之类的话，然后不管不顾的拖着人就走了。
　　庞统终于算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又多花费了些时间待到心情平复下来，这才蹲下身捡起根树枝随便的在地上划拉了几个字。
　　然后他顺手扯过一个从他帐前经过的小兵。
　　“你过来。看这几个字，认得么？”
　　那小兵随便看了一眼，就笑了。
　　“回将军，是个成语，叫万劫不复。”
　　话虽轻，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庞统低下头将额头抵住膝盖，满心绝望的认了命。
　　庞统，你这辈子，算是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