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冷子湘

14、初明（上）

　　第二日正午时分，宋军粮草如期而至。
　　远远的就能看到押运粮草的车队出现在路的尽头，经过甘泉谷时监运使也是缜密谨慎，安排人手将几十辆粮车逐一排起并为一列，同时遣人前后看顾，以确保万全。
　　如此这般小心翼翼的行进了大半路程，眼看着宋军驻扎的营地已是近在咫尺，谁料想平地里突然响起一声唿哨，竟是有大批辽军呈蜂拥之势，朝着粮队直扑过来。
　　监运使大惊，好在还没有完全失却冷静，立即指挥守军奋起反抗。无奈辽军数量实在太多，如蚁群般黑压压的自山上不断涌出，前批刚抵后批又接踵而至，不多时已将宋军粮队团团围住。
　　守军力战不敌，只得且战且退，于是渐渐的就被辽军堵在了车队末尾。监运使虽是骁勇，这种状况之下也是毫无办法。而此时亲兵又匆匆赶来向他禀报。
　　“大人，弟兄们已经撑不住了，请大人快拿个主意吧！”
　　监运使抬头望了一眼天色，略迟疑，随即压低声音迅速道。
　　“将军说过，时机一到自当当机立断，撤！”
　　“是！”
　　那名亲兵领命而返，监运使则带领守军硬生生从辽军包围中撕开一个裂口，仓皇而逃。
　　辽军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宋军粮草尽数劫下。而中护军贺奔仍是丝毫不敢懈怠，带领大军原地守候，欲等到庞统领兵来救时，再与他的兵马一决胜负。
　　不过这时，宋军粮草已然尽在他手，他们军威大涨军心亦是大盛，此战胜负必当毫无悬念。
　　韩德让鬼才，若此番能够出奇制胜，则灵州则唾手可得，庞统这次怕是要活活的吃这场败仗了。
　　贺奔不无得意的这样想着，回首只是随便的往粮车那边一撇，细看之下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不知为何，这宋军的每辆粮车之上都装有几大坛酒。但是照理来说，行军打仗——酒本该是严禁。
　　难道……
　　贺奔心生疑惑，下马来抽刀将粮袋豁开，顿时闻到了一股极为刺鼻的味道。
　　“这是……硫磺！！！”
　　贺奔惊呼出声。未已，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紧接着便觉得从胸口被猛地一推，再回过神来时，赫然发现自己竟是被一箭穿心而过，钉在了旗杆之上。
　　他慢慢的抬起头，往山崖顶端望去。
　　逆着光。贺奔看见一人银甲黑骑立于山巅，手挽穿云弓，嘴角扬起的尽是嚣张狷狂的笑。
　　最后的两个字和着血从他嘴里涌了出来。
　　“庞……统……”
　　“中护军！！！”
　　眼见着贺奔被人一箭毙命，辽军上下顿时一片哗然。庞统这才抽起第二支箭，点燃箭头，而后弯弓搭箭弦如满月，再松手，箭羽挟风雷之势击破长空，正中一车粮草。
　　轰然巨响。
　　车上粮草遇到火星立即烈烈的烧了起来。火焰驾着风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蔓延开来，遇神杀神，遇佛斩佛。方才慌乱不已的辽军此时终于回过神来，一个个惨叫着想要逃离，可惜人数实在太多而谷道又确实狭窄，一时间相互踩踏死伤无数，却还是无法从甘泉谷中顺利脱身。只得眼睁睁的看着狰狞的火舌将自己连带同伴的尸体一同化为灰烬。
　　辽军哭号不断，纷纷向来时的山腰之处撤离。庞统冷笑一声，抽出第三支箭，猛地将用来固定机关的那根粗绳拦腰截断。
　　这一回是巨石自山崖直落而下。
　　来不及躲避的辽军当场被砸得血肉模糊，而侥幸逃过的慌不择路，又重新奔回火场之中，不一会儿便全身燃烧着翻滚不断，而后化作一团焦黑。尸体在不大的山谷中渐渐堆叠而起。
　　庞统只是淡然的看着这一切，再度挥手唤来秦莫言。
　　“莫言，带人下去守住谷口。记住，但凡有人出来，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是！”
　　秦莫言领命，策马直至谷口。剑锋挥舞之下，又是一片血影飞溅。
　　而此时的山谷之中，上为滚滚落石，下为冲天烈焰，前有百尺危崖，后有修罗刀光。进无路，退无门，所剩下的便只有绝望。
　　两万辽军，就此被困入死地。
　　再无半点生机。
　　公孙策一直都站在庞统身旁，神色平静得几乎都有些不正常的，望着崖下那一片惨烈的战场。
　　哀鸿遍野，就连山势都为之憾然。而庞统昨夜所算也是分毫不差，狂烈的西北风将火势进一步助长，竟能映红了正午的阳光。
　　公孙策以为自己应该是有些恍惚的。他看着那浸着鲜血的火光将整座山都染成了半壁胭脂色，居然从这其中觉出了一种惊艳绝伦的美来。
　　尽管，残忍。
　　他紧紧的掐住自己的手心，再松开，然后手上便也是一片艳色陈横。
　　终是淡淡的笑了。
　　“庞统，你说得对。”
　　“在战场上，若想要保护什么，就必须亲手牺牲另一些。”
　　“无从避免。”
　　庞统扭过头去望着他，犹豫了一下，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只得作罢。
　　公孙策则又是一笑。
　　“我答应过将军，这一次，定当送将军一战凯旋。”
　　“庞统。”
　　他忽的抬起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一字一顿坚定不移的，吐出那句话。
　　“公孙策说到，做到。”
　　庞统心头微微一颤，手指抽紧马缰，望向公孙策的眼神竟闪烁得有些迷惑。
　　公孙策，你到底……
　　“先生！将军！”
　　思绪被丁觉的呼声猛然间打断，等庞统再回神时，就见丁觉一路兴高采烈的从山麓朝这边冲将过来，以几乎快要扑倒架势的直接“扑通”的跪在他面前。
　　“启禀将军，此番甘泉谷一役，辽军两万兵马，已被我军全数歼灭，一个不留！”
　　“很好。”
　　庞统点头跟丁觉示意，丁觉却依旧跪在原地没有动。只是抬起头来继续望着他，颇有点儿那么希冀的意思。
　　庞统当即将丁觉的意图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他还是不着痕迹的挑了下眉，问道。
　　“还有事？”
　　“咳咳将军，其实，是这样的。”
　　丁觉说着，摸着脑袋重新把头低了回去，多少心虚的避开庞统的眼神。
　　“前些天，先生不是托我去附近弄些烈酒回来么……那个，就是纯属！附近军寨里的村民都太好客，送我们的酒实在是……您看这仗都打完了，酒也没用完，还也还不回去……如果倒掉的话也未免太可惜，所以您说是不是……”
　　庞统有些无奈的轻哧了一声。
　　“行了，也别跪了，就你的那点心思，只差人尽皆知了。传我的令下去，待到今日回营——允你们一醉方休！”
　　“属下遵命！”
　　丁觉倏地从地上跳将起来，连蹦带跑的冲下山去找士兵帮他照看他的宝贝酒坛子去了。而庞统则牵过马头，对着公孙策淡然的一句。
　　“既是战事已了——先生，请回吧。”
　　公孙策垂下眼，轻声应过之后翻身上马，跟着庞统一路朝灵州方向行去。

　　辽军大帐。
　　韩德让行色匆匆的自耶律文才面前经过，将一摞书整个搁在面前几案上，像是看不见这个人似的，径自与他擦肩之后又要往出走。
　　耶律文才也不恼，只是轻蔑冷漠的笑了一声，倒是逼得韩德让停下了本是要离开的脚步。
　　“我早说过，公孙策此人，若是不除，日后必成大患。”
　　“现在你确实该信了。”
　　韩德让有些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眼神亦是惊诧的瞪向耶律文才。
　　“公孙策？”
　　耶律文才当然不甘示弱的与他回瞪过去。
　　“怎么，还不明白？你还道自己是深谋远虑呢，却不知早已中了人家的连环计了！”
　　“你以为庞统真的就会如此屡战屡败？那分明就是引君入瓮的计谋！现在想来，他和公孙策估计早就发现了崔跃的意图，之前那些失利，只不过是为了拉你进入他们布好的圈套罢了！”
　　“公孙策也是个文人，他很是了解你想要一战挫敌的想法，甚至于说，他连你的心思都算进去了！先是利用崔跃最后一次将假的消息传递与你，并且料定了你会在粮草上下功夫。因为只有粮草，才是动摇军心的最佳工具。”
　　耶律文才说着走近两步，继续道。
　　“韩德让，你太过执迷于军势给战局带来的影响，果然是动用重兵去劫了宋军那所谓的粮草。而且，你自以为了解庞统，认为他必然会在发现崔跃之意后领兵来救，还增派了兵马防庞统发难以为是万无一失。”
　　“但是你可曾想过，你能算计到的，公孙策又怎么不能？他一介书生，虽说从未研究过兵书谋略，可他终归是要读史的！赤壁一役火烧八十万曹军……他怕是早已倒背如流了！”
　　“而且，此人比史书中人还要可怕的一点是，他更聪明。连反水之策都用不着，只凭一个崔跃借刀杀人，足矣！”
　　“韩德让，你实在不应该太小看他在这场战争中的作用。”
　　“他所带来的麻烦比之庞统……只能说是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德让一开始只是静静的听着，但是慢慢的，他的眼中竟是迸发出一种狂喜的光芒来。
　　“公、孙、策？”
　　他腔调怪异的将这个名字再重复了一边，脸上的笑容扭曲。
　　“没想到，我二十年未曾回去……大宋竟是出了如此这般的强悍人物！”
　　“看起来，势必得好好会会他了。”
　　耶律文才听闻此言便是猛皱眉，接着“咣”一掌击上面前案几。
　　“韩德让！怎么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你却还是百般拖延！”
　　韩德让朝他轻轻一笑。
　　“王爷且放心，他烧我两万将士，这个仇，我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才不能让他死得如此轻易。既是他所犯下的，就必须得百般折磨，一点一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叫他给我还回来！”
　　“更何况，王爷你好像忘了。”
　　韩德让在面上浮起一丝嘲讽之色。
　　“若不是太后娘娘，王爷你断不会有今时今日站在这里同我说话的机会。”
　　“所以，只要这朝中大势始终不变——灵州战局，还是都掌握在我的手中。”
　　耶律文才暗暗攥紧了拳头，即便此刻恨极，却也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