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舞》风魂

1、第 1 章

　　白祫衣死在舞台上。
　　那一天是我姑妈安平公主的五十大寿。公主府一片祥和喜庆，高朋满座，宾客如云。姑妈很开心，特意让自己最宠爱的伶人上台献舞。
　　白祫衣跳的是《兰陵王入阵曲》。
　　和他以往柔曼轻盈的风格不同，那一曲跳得矫健阳刚，明快而富有节奏感。从一开始的几个动作，就牢牢地吸引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音乐进入高潮时，白祫衣连翻了五六个筋斗，最后高高跃起，在空中一个翻身。
　　众人齐声喝彩。
　　但那叫好声未落，白祫衣的动作一滞，突然伸手扼住自己的咽喉，身体已直直从空中坠落。
　　这意外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一时间竟然没有人知道如何反应，只目瞪口呆地看着白祫衣重重跌在地上，痛苦地扭动了几下，然后腿一伸，头已歪向一边，抓着自己咽喉的手也垂了下来。
　　这才有人急忙地跑过去查看。
　　兰陵王丑陋的面具下面，白祫衣年轻的面庞依然英俊，但却已变成了一种残败的死灰色，衬着从他嘴角流下的乌黑的血，触目惊心。
　　但是，我隔着人群远远的看过去，居然觉得他的面容很安祥，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想，那或者只是我的错觉。

　　我第一次见到白祫衣是在半个月以前。
　　因为姑妈寿诞将近，我特意从千里之外赶回来。很久不见，姑妈看到我格外开心，亲亲热热地牵了我的手，领我走进她那引以为傲的美丽花园。一路上絮絮叨叨地向我讲我小时候的事情以及我父亲小时候的事情。
　　或者上了点年纪的女人都喜欢说这些往事，我母亲也是这样。所以我只是微笑地听着，偶尔问两句以便她能够继续说下去。
　　先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的，反而是走在我们身后的姑父。他皱着眉，目光越过我们，远远地落在园子里的花木上面。
　　我看着他，心里突然涌上一种怜悯。姑妈是先帝幼女，一向娇纵，姑父不过是一介中落士族，娶了公主，自然很多事情敢怒不敢言，唯忍而已。
　　坐到莲花池畔的亭子里，姑妈招呼我品尝新制的点心，我向为我倒茶的侍女点头微笑，一抬眼，就见到了白祫衣。
　　在莲池对面的秋千上，一身白衣，高高地荡在云霄里。距离太远，看不清面目，我只觉得他宽大的袍袖扬在风里，如一只轻盈的蝶。
　　“那孩子是我府里的伶人，叫白祫衣。”觉察到我的目光，姑妈含笑道，一面吩咐身后的侍女去叫他来，目光里有一丝得意。就好像她之前给我看她的某一株牡丹，某一只鹦鹉，某一枚玉佩。
　　白衣的少年很快就站到了我面前。他没戴冠，也没束发，一头乌黑的长发就那样水一般直泻到腰下。面孔自然是俊俏的，肌肤胜雪，眉目如画，而且眼波流转中，自有一种动人的风情。
　　他见了姑妈也不下跪，只轻轻作了个揖，道：“公主叫我来做什么？”
　　姑妈指着我道：“锦瑟郡主远道而来，你唱一曲给郡主接风吧。”
　　少年瞟了我一眼。
　　很难形容这一眼，慵懒，随意，甚至带了种轻慢与不屑。
　　我一时怔住，我的父亲是先帝最喜爱的儿子，我的母亲是前任丞相的女儿，我是当今圣上亲口御封的郡主，几时见过有人明知我是谁还敢用这样放肆的眼神看我？
　　单只这样也就算了，他扫我一眼之后，居然带着几分不耐烦向姑妈道：“我今日嗓子不舒服，不想唱。”
　　我几乎要惊得站起来，他竟敢这样同我那一向骄纵蛮横的姑妈说话？他竟敢当着这么多人违抗她？他竟敢这样让她在小辈面前下不了台？
　　但姑妈却似乎并没有生气，反而柔声道：“那就算了。你嗓子怎么了？有没有让大夫瞧过？有没有吃过药？”
　　我看着姑妈带着点宠溺的笑容对那美貌少年嘘寒问暖，震惊之余，想起姑父还在旁边，下意识地扭头去看。
　　只见姑父坐在一边喝茶，微微垂着眼，就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

　　如今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敢视皇家天威如无物的少年伶人已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姑父站在一边，依然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而姑妈蹲下身去，用颤抖的手指抚上白祫衣惨白的脸，良久之后，我看见有液体滴落在白祫衣的脸上，然后顺着他的脸颊滑到他散落一地的舞衣上，不见了。
　　须臾姑妈抬起头来，却丝毫不像曾经哭过的样子。京兆尹闻讯赶来的时候，她也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声要尽快将凶手缉拿归案。
　　我很意外。
　　我记得三年前姑妈喜欢的那只白鹦鹉死了，她是那样的震怒，甚至将看管照料鹦鹉以及那天所有接近过那只鹦鹉的下人都打了个半死从公主府赶了出去。
　　一只鹦鹉尚且如此，何况一个人？何况她那样喜欢的一个人，她甚至都能够容忍他的忤逆。但是他这样死了，她居然如此平静。
　　有人过来将白祫衣的尸体抬出去，姑妈转过身，缓缓走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要想，是岁月磨掉了姑妈的脾性，还是姑妈对他的感情并没有表现出来那样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