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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来的客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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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下午的时候,我又听到那两个军官在楼下大声的叫嚷。因为职业的关系,我曾自学过德语,尽管不会说,但听力还是没什么太大障碍。
“他们又想要什么?!”纳瑞安坐在床上低吼。我冲她笑笑,但在咧嘴的时候却发现,我脸上的肌肉早已经僵硬。
“他们说屋子里太冷了,要我们把它再弄缓和一些。”
“这些强盗,”纳瑞安低低的诅咒着。
我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除了服从,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纳瑞安和奈奈里显然不适合再到楼下去,我让肖那留在楼上照看她们。
“小心点,”肖那回过头,冲着我笑。毫不夸张的说,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一个笑容,尽管是他强挤出来的笑容。
我拿着拨火钳走到了壁炉前面,那里已经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萨尔曼,我们上午刚刚领教过的。另外一个我没有见过,但看样子也是个德国军官。
“对不起先生,可是您挡住了我的路。”
“哦,对不起。”那个人有礼貌地往旁边让了让,继续同他的伙伴聊天。
“……卡特上校说您下午才会到……”
“嗯,本来是这样的。可是我该死的胃又出了问题……去不了……真是见鬼……”
我动了动拨火钳,添了些柴火进去。
“前线,呵,他们根本不让我去前线。”他对着萨尔曼自嘲,语气里还有些忿忿不平的怨怒,“卡特说,让我在这个时候去前线指挥,还不如直接用担架送我进战备医院。他居然敢这么说?在军校的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声音被自己的咳嗽打断。
我往里面又添了些柴火,让炉子烧得旺了起来。动作却慢了下来,说真的,我不是很会做这项工作。往常,总是纳瑞安来弄的。前两天我听奈奈里说柴火受了潮,那是不是应该把受潮的柴火捡出来?
果然,烟一下子从火苗中间窜了出来。
我被熏的退后了一步,急忙用手捂住了口鼻。
“嘿,你想干什么!”那个脾气暴躁的军官又掏出了手枪,朝我走过来。
“萨尔曼!”身后的人叫住了他。
“可恶。”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把手枪塞回了腰里。用皮鞋尖踢在我的腿上,疼痛像钻子一样袭来。
我这次是真的被吓呆了。看见那个叫萨尔曼的家伙掏出手枪,我以为自己要完了。尤其是经历过上午发生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德国人,已经不仅仅是战场上的对手,他们是魔鬼,是被上帝诅咒的恶棍。
我看了那个制止他的军官一眼,这人就站在他的旁边。瘦高瘦高的,像一株白桦,生长在北方的那种。
他咳得很厉害,脸偏向了一边,我看不到。只能从他的肤色和头发判断出,这是个纯正的日耳曼人。而不是像纳瑞安那样的斯拉夫人,头发是棕褐色的。
我不敢再说话,甚至不敢道歉。屋子里的气氛开始变得诡异。
“麻烦给我一杯水。”
我如临大赦,迅速扔下拔火钳,飞快地离开。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
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当时的感受,只知道他就仿佛一位仁慈的君主,降临在上空。或许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是我找不到其他的词汇。
对于当时的波兰来说,德国所带来的感觉就是这样。压抑而绝望。
飞机没有停下来,轰炸声也是一样。
从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开始,侵略与反抗,掠夺与偷袭,无休止地交织。绝望像尸臭一样弥漫在空中。
耶和华说,相信我,我终将带领你们走出绝境。
可是希望在哪里,我看不到。
主啊,愿您带给我们希望。
纳瑞安在起居室里,同奈奈里一起,做着睡前的祷告。
我已经许久不曾向上帝乞求,因为在这个世界,我们已经被他抛弃。如同太平洋上的复活节岛,任其自生自灭。
我不知道我们的房客还要再呆多久。英雄一样的骑兵团已经灰飞烟灭,波兰,我的母亲。还有什么能保护你的儿子免受伤害?
我小心翼翼地敲响书房的门,尽量使它显的不那么胆怯。
“请进。”里面的人用英语回答。
我打开房门,走进去。
像往常一样,我的德国客人坐在书桌后面,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可我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太对劲。
屋子里是阴冷的,壁炉里的火苗早已熄灭。
“需要吗?”我用手指了指空空如也的壁炉。
他不说话,只是艰难地点头。嘴唇冻得发紫。
“木料在楼下的厨房里,如果您需要,我去把它们都搬上来。”
“哦,谢谢。”他说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发现军大衣被他抱在怀里,桌子下面有很大一摊玻璃碎屑,还有水渍。
“你不舒服吗?”
他盯着我,既不表示肯定,也不否认。
我走过去,想帮他把散落的文件拾起来。
“别动!”他的神经在一瞬间绷紧,几乎要跳起来。椅子摩擦地面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响声。
我没想到他会如此紧张,只能站在原地,“我,我没有目的。我只是想帮你……”
我闭上眼睛,以为他会像萨尔曼一样,用枪指着我的脑袋。然后开枪。
谁知,我没有等来枪响,等来的却是一阵压抑地呻吟。
他像受了伤似的蜷缩起来,双手抵着胃部。站不起身,也无法坐下,只能痛苦的趴在桌子边沿。
我见到过闹胃病的患者。奈奈里和肖那在战前开着一家私人诊所,偶尔,我也会去帮忙。
但是我从未见过哪个人会像他这样。胃出血,却不肯吃药,一直在喝咖啡。
“这是自杀。”我想起肖那的话,面无表情地重复给他听。
我的患者不肯合作,他潦草地点着头,用钢笔的笔尖在文件上划横线。
我等在那里,看见他的手再次伸向咖啡杯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我不记得,我还请过一位斯拉夫的营养师。”他眯着眼睛,灰蓝色的瞳孔和德军的制服一个颜色。
“我有一半的血统是日耳曼,长官先生。”我一本正经的说,“是英格兰人。”
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我的话,怔怔地看了我半晌。最终笑出来,“我以为你会更乐意称自己是‘波兰人’。”
“也对。”他慢慢地靠向椅背,用手指的指节敲打扶手,“波兰是斯拉夫的民族,不会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奴隶的后代。”
“不对。”我看向他,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推口而出的刹那,我不知道自己要否定什么,我只知道他要否定一个民族,甚至是一个国家。
这场战争的结束,或许会有民族灭亡,国家政权消失。但我相信不会是波兰。这不是愚蠢的沙文主义,这是信仰。
支撑起一个民族,需要信仰,尤其是当它惨遭蹂躏的时候,更加需要。
他站起身。走到书柜前面。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提到斯拉夫民族,或是日耳曼的事情。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过去的经历,原来在这个人的内心深处,并不像是他表面的那样平静。或者比大多数人更加易于情绪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