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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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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又是一个白天,上午中午还是下午不清楚,只看见阳光透过精雕细刻的窗格撒成一地斑驳的碎影。阿朝换上一身水玉色的便装在床边坐着,黑亮的长发松松挽成一个髻,正挑针引线做着女孩子家的活计,侧影恬静而美好。一时间我竟忘了是身处帝王的宫殿中,直到阿朝又雀跃着拿那句“王上您醒了”来招呼我。
我从床上坐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没有问题,于是翻身下床,脚尖碰到一双浅口缎面软鞋。穿上去感觉整个人漂浮在云间一样,非常舒服。刚要走两步,就看见阿朝又端着盘子过来了。
“王上您能起身了,真好。这样就不用麻烦我喂你了。”阿朝一双杏眼弯起来,“那请王上去偏房用膳。”
“偏房?什么地方?”
“出床左转就是偏房。”阿朝挑起眉毛,调皮地伸出食指轻巧一点,“太祖和德帝都不喜欢饭菜的味道飘到其他地方,就设了这间偏房,吃饭专用。”
我跟在姑娘身后,同时四下打量着卧房的陈设。除了床很霸气,其他都很普通,未发现什么稀罕物件。突然间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按昨天龙将军的三十六步算,卧房至少长十余丈。我向右瞥了一眼,从门到床竟是一马平川空空如也。其实从昨天开始就隐约发现了,可特意看还是头一次,顿时觉得不协调,但因为卧房自里向外透着四平八稳的气度,竟把刚刚萌发的感觉生生压了下去。
不知不觉就拐进了偏房,阿朝撩起三重绫罗的帷幔,我顺势走进去,只见一水曲柳方木桌并四只椅,桌上摆着一副竹木筷,一只青瓷碗,都旧的有些时日了。屋内装帧极简,我估计随便挑个大户人家的膳厅都要强过这帝王的偏房百倍。食物我不知道该叫什么,通俗点说就是一碗粥和一碟包子,但内中肯定大有玄机。
“这是粥,这是包子,白菜馅的。”阿朝在一旁提点,我只品茶似的喝了一口粥,立刻被呛住。
“王上您别急,您慢着点。”阿朝善解人意地拍着我的背,我仿佛看见御膳房的大婶亲切叮咛“这是吉祥如意万福翡翠琉璃白玉粥这是龙凤呈祥千寿玛瑙明珠翠玉包记住没”然后阿朝微微一笑……
“姑娘,你不会是,忘了这俩东西叫什么吧?”
“怎么可能!就是粥和白菜馅包子啊,我亲手做的!”这不容辩驳的语气,顿觉这姑娘一定大有来头,能在王族身边贴身服侍,年纪还这么小,肯定哪家王公贵族的千金,说不定将来还要做皇后的,一想到这我就有点头大。终于下决心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既不粘稠也不寡淡,鲜咸可口恰到好处。又夹了一个包子,对于筷子来说尺寸大了些,但我也不好意思上手拿。皮薄且松软,咬下去汁水四溢,就是肉少了点。就这样一口包子一口粥,然后,我突然觉得不对。这,这明明就是街边早点铺的味道!
动作登时慢了下来,偏头正对上姑娘满眼的期待,我故作轻松地放下了碗筷。
“吃完了。”
“是吃完了,还是吃饱了?”姑娘反问。
“吃饱了所以吃完了。”
“那请王上稍事休息,阿朝收拾一下就来。”阿朝变戏法一样上了一杯茶,接着面前的东西就一件件被收走。令我特别在意的是,她的手又黑又黄,十分粗糙,手背上甚至还有杂七杂八的伤痕,也是和她的脸极不相称。她双手端着盘子,一闪身就晃进了跟这偏房一布之隔的隔间,我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发现这竟是个小厨房,跟这吃饭的偏房连在一起。终于想起来,德帝不在乎口体之奉,平日里就让荣皇后下厨。今天我可算见识了,不光做饭,好像连餐具都要皇后亲自洗。
阿朝看见我并不惊讶,又是一笑。
“洗好了,接着带王上在寝宫里转一圈。”她擦完了手抬起右臂,手背抹了一下额头,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一般自然。
不管我对她的疑问有多深,对寝宫的好奇还是占了上风。从偏房出来回到卧房,走过空荡的前厅再推开门,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深吸了一大口就神清气爽了不少。铅色方砖铺成的甬道笔直地伸向前方,通向远处几座恢弘的大殿。两侧是低矮的灌木和花丛,不巧北方正是深秋,难以一见胜景,不过对于一直生活在越州,见惯了草木葱茏繁花似锦的我,这略显萧索的景致倒更吸引我的兴趣。往前走,左手边一座书院式的建筑,白墙青瓦,威仪大方,门额“东书房”三个大字,算不上技法高超,但横平竖直,刚劲遒健,看着非常眼熟,是太祖手书。书房内,东头一张红木藤面榻,壁悬大理石挂屏,昨天看的地图也在那头。正中八仙桌,左右太师椅。西端博物架上不少叫不出名字的珍奇,靠墙的红木琴桌上搁古琴一架。北墙嵌三个花窗,有如三幅图画,幽静、秀美、典雅。我把椅子拉近桌子坐下,从笔筒里拣了一支笔,笔杆握笔处已被磨得圆润光滑。这时飘来了一丝微风,吹得乌木镇纸下压着的宣纸扑簌簌地响动,感觉好像书房的原主人只是外出,不久就会回来一样。书房对面一座精雅别致的建筑,仿的是江南水榭亭台,上书“博友堂”,原来是建国皇帝的私人会客室,推开门就看见一局未下完的棋,我突然就不打算进去了,转身想回书房。
“王上,要不要沐浴更衣,之类的?”阿朝在身后问。
“也好。”我点头答。
“那请进卧房,进门左转。”
这下弄清寝宫的结构了,大致呈“干”字形,卧房居中,有甬道与外相连,向前两侧是书房和会客室,向后两侧是偏房和浴房。
掀开藕荷色的轻纱,立刻闻到浓烈的香味,原来昨天闻到的气味就是出自这里。木桶下拥着一炉火给水保温,水里还好没飘着什么杂七杂八的花瓣,不过微微泛着红,应该是加了红花,桶边搭着毛巾。
“有伤口在就不要泡澡了,湿毛巾擦一擦就好。阿朝先退下,有事招呼。”
我脱了衣服,确实有股难堪的味道。右胸口的箭伤还未完全愈合,手绕到背后轻触了一下,看来这支箭是结结实实地把我射穿了。擦完换上一身素白的衣裳刚出去,就跟阿朝撞个脸对脸,准确说是胸对脸。
“洗头发了吗?刮胡子了吗?”她挤着眉毛问我,问得我脸上直发热。刚才不知道想什么来着,竟把这两茬给忘了,只得由她把我拖回去按在凳子上,脖子后仰正好搁在木桶边,硌得我直恶心,还说不出话。阿朝捧着我的脑袋一顿乱揉,这要是长发,都得让她揉打结了。好容易完事,又把我拉到妆台,翻箱倒柜了半天,也找不到什么工具能刮胡子用。
“你去打盆水,再拿条干毛巾。”我无奈道。
“是。”又是一阵哗啦哗啦。
我对着镜子端详起自己,瘦得两颊都塌下去了,凌乱的胡茬显得整个人都特别颓丧,一下子像老了十岁。我拿出剃刀开始刮胡子,比起战场上用刀,这小东西说不出的顺手。
“程太傅说你是真人不露相。”阿朝突然说。
“什么意思?”我停下了动作。
“就是平时看起来闷闷的,关键时刻就会冲上去,尤其是身边的人都手足无措的时候。”
“我只是看不下去而已。”我随口答道,脑中还是昨天师父那句“拿十只小碗”,到现在我还隐隐地……
不对啊!他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她又是凭什么验证的?这俩人合伙看我笑话呢吧?他俩耍我呢吧?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止不住地在心里疯长。参知政事口中的“旧事”,被借到今天还没见踪影的师父,满身都是疑点的阿朝,完全理不出头绪。我把脸埋进水盆里,憋得差不多才拔出来,大口的呼吸,好像溺水的人刚刚上岸。
阿朝体贴地递来毛巾,我往脸上一糊就算擦完,随手扔给他。
“王上,是有事要问阿朝吧?”
被她突如其来的一问,我慌了手脚,是该挺身应战,还是沉默以对?
“其实呢,我……”她犹豫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就是饭店一打杂的。”
“啥?”这是什么回答!
“饭店打杂的啊,烧火劈柴,端盘子刷盘子,洗菜切菜。老板经常拖工钱,那天还打我,其实就扇了一个耳光,但正赶上我心情不好,我就跑到郊外一个人哭,突然有人给我递手帕,然后……”她突然没了话。
“然后呢?”我竟听出了兴致。
“然后,你知道,越是被人关心哭得越厉害。”她手指不自觉地绞着上衣下摆,“我当时也不知道胡说了什么,最后他竟然说,姑娘若不嫌弃,就跟我们走吧。我就上了你们的车。”
“你不怕他把你……”我斟酌着句子,还是觉得就这样半截话已经能传达我的意思了。
“看他不像能做那种事的人,再说我也不想在永州再待下去。”那神情完全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上了车他才告诉我你们两个的身份,我一听这怎么行啊,他说没事,就说我对你有救命之恩,护驾有功。”
我的天!他就不怕穿帮吗!
“出了永州就有护卫军了,领头将军盘问得紧,都是程太傅一个人应付。他说马车半路坏了,正好遇见我,我帮忙修的车,还拿了水和干粮,他就请我上车照看,答应回宫要我领赏。他手里有德帝的圣旨,谁也不敢轻慢。再说他说的挺有道理的,我也不能光干活不拿钱啊。啊不不不,王上你你别误会啊,除了修马车没干剩下我全干了。”她磕磕绊绊地解释。“进宫之后程太傅特意关照,说还要我贴身服侍王上,我就服侍啊,服侍到现在。”
看得出来她很窘迫,我也不好为难一个姑娘家,刚想着说点什么,我的衣襟就被攥住了。
“王上,王上千万别告诉程太傅啊!今天我跟你说过的话,千万别让他知道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了一跳,看着姑娘认真又坚定的眼神,傻愣着点了点头。
“程太傅要是知道我是骗他的……”她松了手,在我面前焦急地踱着步,思来想去又停下了。
“没事的。”我宽慰道,“我不赶你走,谁也不能让你走。”
“真的?”她眼中闪现点点光芒。
“真的。”
“阿朝谢过王上!”咚的一声,姑娘竟然长跪不起了。我赶忙扶她起来,她仍是垂着头,挽袖拭去泪痕。
“王上是大好人!”她说着便破涕为笑,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王上吩咐的事,阿朝一定尽心尽力。”
“恩恩。”我连忙应着。若是身边有这样开朗又真诚的姑娘服侍,这宫内生活也就没我想得那么可怕了,平日里起码能有人搭个话。太祖和德帝在位时,宫里竟没有宫女,宫内侍从清一色都是男子,真是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每天被男人伺候,看着男人端茶倒水。要是这男人尽显女态,着实恶心;要是这男人威猛阳刚,又觉得别扭。果然这种事就应该交给女孩子。
“王上?”
“哦哦,不好意思。”才觉得自己对姑娘一番热情洋溢的表白态度有些敷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着想着身体已经先动了,因为浴房内水汽太重,闷得我有些透不过气。应该多招几位女子进宫,也好给阿朝做个伴。不过我不知道怎么办,宫里管事的人我谁也不认识。比起这个,昨天的书还没有看完,就决定去书房。坐定之后阿朝磨了墨上了茶,就去偏房忙活洗衣做饭一类事。
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多时辰,阳光变换了它的角度,柔柔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打了个哈欠,正想出去走走,只见门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掠过。我快步走到门前探头一望,那摇曳生辉的身姿,绝对是师父,不过他今天换了一身华服,跟昨天参知政事的打扮如出一辙,只是没像他那么浓墨重彩。他匆匆向卧房跑去,估计是找我的。
“师父!”我试着喊了一声,喉中还有些生涩。师父听见后,一扭身就小跑过来。等他走进我才发现,师傅今天有点凌乱,一缕发丝垂在脸侧,眉心鼻尖微微渗着汗珠,衣衫略微不整,脖子上一处显眼的桃红色印记。
“萧…王上。”师父双手重重压在我的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快跟我去学士府。”说罢一把拉起我的手腕。
“喂慢点!”我用力一甩。“怎么回事啊到底!”
“参知政事要见你,快点!”师父瞪了我一眼,七分认真三分倒是玩笑。
“不方便的话我背你?”师父嘴角上扬。
“不不不!”我急忙回绝。“我自己能走。”话是这样说,我却故意走得慢些。师父也不再催促。两人就这样出了寝宫。
“师父……”我使劲咽了口唾沫。“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师父尾音一挑,目光突然变得凛冽,随即又咬牙切齿起来。“还不是因为章炎那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