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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十五生辰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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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九月秋收忙,天气正清朗,万宇何明净。光阴如流水,转瞬便及九月十九日——沉霖这世的十五岁生辰日。
她那老爹虽不识几个大字,然偏好繁文缛节,直说要让她行笄礼。她不好推辞,便权且应承下来了。那日天光未晓,老爹便磨刀霍霍向猪羊,娘也不闲着,酒樽、礼器、钗饰、衣裙等纷繁华丽,准备了好些时候方一一拣清。
前些日子娘便教了她许多礼节,今日一早起来,犹不放过她,拉着她的手说长道短,分明比她这当事人还重视。
沐浴更衣罢,她站在房里偷望外边。村里人不多,几乎大半都来了,老爹虽说是宴请大伙儿作见证,然在她看来,他们也不过是来凑个热闹。小小村落,哪那么多规矩?也不知老爹是从哪看来的。
自家也不大,宾客皆于外厅等候。老爹请了村长夫人作正宾,主人与正宾相对行礼罢,正宾便按制入座,随后观礼之宾亦入座。宾客坐罢,老爹与娘方入座。
老爹起身举酒笑道:“今日小女沉霖行笄礼,幸得各位光临。仪式这便开始,请霖儿出来拜见各位宾客。”
她正暗地里埋怨,听得娘唤她,她便正了正色,款款步出,按原先说好的进行。
三加三拜,盥洗奉酒罢,始到取字时。老爹念罢祝词,才给她号了个“凤”字。她心中讷讷,不知老爹这是什么意思,只是行过礼,聆了训,便算是礼成了。
酒宴虽在礼仪之外,然少了这酒菜,可是扫了大伙兴致。礼成罢,宾客悉数酣饮饱食,一时笑语干霄,闹意更胜春朝。
娘私下里拉过她,说道:“霖儿这便是笄开了,娘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是娘托李婶在镇里买的首饰,戴上看看。”说着从左手袖中摸出一支细钿,干为翠枝,饰为菡萏,若风荷并举,水面清圆。娘轻轻地簪之于她髻环侧,更显风姿。
礼轻情意重,这番肺腑之言一扫她受礼的苦闷,她这才算是笑了起来。
娘今日特地拿出了她当年唯一的嫁妆——一件五彩绣金边长裙,以绸缎缝制,衣上芙蕖出水面,碧空接远天,意境清凉,色彩纷繁而不浓重。她穿着恰合身,看着亦合眼。对镜相照一番,始觉与平日相去甚远。髻挽若飞凤逐月,裙翩如彩蝶争花,明珰玲珑,翠镯温润,玉肌粉黛,星眸丹唇,一改往日朴素。
她方出来见宾客,便听闻其间哗然。少年们没甚规矩,咋呼咋呼地,笑眼眯眯。便是号称冷面小生的袁子翌,那双清寒的眼眸里也闪了几星光辉。而村里那些不甚待见她的少女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带着三分嫉妒七分醋意地对她评头论足。她只微微笑过,未置心上。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于林濂睿身上。他叠扇轻笑,眉角含情,她也回以一笑,继而入座。
生日宴上,众人皆尽兴。老爹平日里被娘约束着极少能喝上一口,今日借机与年轻人们畅饮了一番,又开始胡言乱语了。灵活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见谁都呵呵地干笑,看娘那眼神更是如狼荧荧,如虎耽耽。虽说是老夫老妻了,也知老爹这酒力,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老爹这么盯着看,娘也似个双十少女一般脸红了起来。村野无规矩,又好乱热闹,于少年们的怂恿之下,老爹凑了过去要亲娘一口。娘死活不肯,说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老爹蓦地抱住了娘,才张开嘴便是酒气冲天,硬是要亲。娘知他是醉到深处了,没办法,只好象征性地给老爹亲了一下脸颊。少年们登时吹起了口哨,那些个老爷们儿也爆发出阵阵欢呼。娘羞得回房去了,留下依旧笑脸呵呵的老爹。
今日的菜是林大哥帮着老爹和娘做的,还真别说,手艺挺巧的。先前她以为他一个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定是在家娇生惯养久了,山珍海味吃了不少,菜倒是一个也不会做,没想到他这一下厨,可是嫉妒坏了刘厨子,逢年过节诸如此类的总有几家人会请刘厨子去帮忙做做菜,这林大哥手艺如此了得,想来刘厨子以后的生意不好做了。
少女们顾忌着形象,如此好菜筷子也没动两下,便宜了那帮没甚规矩的野小子了。一个个卷起袖子拉开了架势山吃海喝,直当不要钱地随意吃。
她初尝几口,觉来味道尚佳,便多吃了些。先时林濂睿不曾动筷,见她饮食甚欢,便也一笑,复挑拣而食。他这一动,李芸琪等少女也随之动了筷,生怕落于人后。一时间风卷残云,空盘渐累。她扫了一眼四下,不禁失笑,未想到这气氛竟是林濂睿带动的。
酒过三巡后,老爹又发表高见了:“今个儿是小女的十五岁生辰,乡亲们如此赏脸,老夫不胜感激。想来大家也都记得去年老夫曾说过,待小女过了开笄之年,便寻户好人家嫁了。婚姻大事,小女羞于启齿,老夫便代之言。今日大家欢聚一堂,说话也有个见证,敢问林公子可中意小女?若是有意,也好成全一桩良缘。”且说且打着酒嗝,分明是借醉闹事。上回还留着颜面,未指名道姓,眼下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了。
她正嚼着一根菜叶有些老的青菜,乍听得老爹高论,险些被口感粗糙的菜叶噎着,猛咳了几声。他正坐在她旁侧,顺手拍了拍她的背,不能着一字,然情意自从眸中倾露,未答老爹语,已先透谜底。她止了咳嗽后,双靥浮红霞,不知是憋了气,还是着了羞。她只道老爹平日里喜那他俩开玩笑,未想他竟当众谈开了,一个失算,饶是她上过不少台面,也有些局促了。
“如何呢?林公子。”老爹不依不饶,醉眼稀松。
她未吃酒分毫,面上绯红却更胜于老爹,心下一恼,脆生生唤了一句:“爹!胡说什么呢……”话语才出,宾客便连笑不已了。
林濂睿愈不表态,她的处境愈是尴尬,一些心绪未理清,应承下来不是,不是应承下来也不是,只得暗恼老爹唯恐天下不乱。她未抬头,已感到各样的目光冲自己来了,有些艳羡,有些关切,有些好事,有些心焦,却独有一缕与众不同,直将她柔柔绕于其中。
正尴尬际,林濂睿执起筷子沾了些酒水于桌布上写道:“婚姻大事自当从长计议,若事未成,有损各家颜面,也失了和气。若事成,又恐草草拟定,未合心意,日后也乏恩爱。何如我同沉姑娘私下里解决了,再给乡亲们个交代?”此语一出,才算是给她解了围。
众人方唏嘘,不复计此事,又畅饮谈笑起来。时日渐高,深秋易晚,转眼间宾客散去,留人三两收拾桌椅。又是一番辛苦,她心下里正埋怨老爹多事,忽抬头,见林濂睿未随人离去,笑倚门畔,朗月恬然。
她亦是一笑,扔下抹布,疾走两步至他身旁。他竟大了胆牵起她的手,她有些赧然,却是未挣脱,由他不知向何处。
众人皆归家,道上无人,颇有些寂寥。只两人匆匆踏过,便划破这短暂宁静,纵是已去,也留下了些欢喜意味。
秋夜深沉,溪水潺湲,月光遍布,倾于溪中,则水月两莫辨。她巡视四下,此地乃是村外九冥溪处。溪水发于地下,故清且浅,朗朗映人面。
不见他有甚反应,她便问道:“怎么了?”
他却笑作噤声状,并不多表示。她疑惑地看着河面,气氛静得能听得见彼此呼吸。少顷,她望见溪上流出点点荧光,流萤乎?非然。星影乎?亦非然。再近些,她低呼了一声,竟是盏盏河灯。
溪流浅,河灯缓难行,是以等了一会儿方现身。斑斑火光照亮了灯上的字——生日快乐,不消说,自是他写的,那一手她一点也不陌生的字,就这样随着流水掠过她的眼际。她不曾于村中见过河灯,然惊非惊此物,但惊用心人。她蓦然回首看他,依稀灯火勾勒出他的眉角,朗朗星辉映入眼瞳,兼有好风似水,拂起他的衣袂。他一如既往地笑着,一字一顿地做着口型,反复说了几遍,她便是不看也知他在说甚。
那一瞬,她几要失声痛哭。恍如在幸福门外等得太久,方回首,却惊觉早有人在身后守候。原本麻木了的情感如同枯木逢春般渐渐鲜活,她闭上眼笑了,这一世或许真的是老天给予她的补偿,让她能遇见这一切,能再触碰温暖,并安然耽于之。
他不能言语,然千言万语怎敌这一刻静默?她复睁开眼,对望莞尔,一切已了然,又何需言语?
只是她何曾想,有些幸福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夜半昙开,只是一瞬的惊艳。
那夜别过后,他徐徐踱步回家,一望无边萧瑟,渐肃然。又将目光投向她所居之处,负手而立,恬然眉目绽着精光,一声叹罢,转身不顾。
而她却是满心欢喜,睡得安然,丝毫不察且至之事,丝毫不察这一生宿命,早在十五年前便定下了咒印,不死不休。
梦中有人惊扰,低呼着,林晨……
她不理会,那声音依然,林晨……
又辗转,女声幽怨,晨儿……
几次下来,她蓦地睁开了眼,非因那莫名女声,而是因滚滚而来的浓烟与已然包围了自家的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