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又是一年春 ...
-
日如落花逐流水,年光穿梭,转瞬间沉霖已穿越十五载。待到秋天时,她便及笄开之年了。而老爹念叨要她嫁人的次数亦随之渐长。
古来春伤秋悲,小村子里虽没甚诗情画意,也总有些伶仃空寂。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们聚于村中央的桃花树下,备些桃李薄茶,三三两两叙情怀。
春来时,绿杨青柳自弄影,红桃白杏相逐开,村中难得一片烂漫,连泥土里掺杂了芬芳。她靠在自家门外,望向那人声繁华处。日高暖,花影重,碧云苍穹,红姝白生,风翻绿浪涌,息散粉黛香,正是春光无限好。
细嗅清香,目畅心舒,她也不禁莞尔,兴致浓浓,便哼了段娘教的小曲儿:“临泠风光好,笙歌一夜连晓,更兼明筝灵号,满城烟柳青青草,都把春来报……”
林濂睿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身边来——他没带着铜铃,她便未留心。他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也不惊异,之缓缓睁开慵懒双眸,斜倚着墙的身子一侧,对上了林濂睿含笑的墨瞳,笑靥似桃花。
年光逝,容颜改,情愫亦偷换。不知何时起,两人对望的眼中更多了几分柔和,无言语,或也不需言语,自有风月缱绻。
她缓缓直起了身,徐向那桃花烂漫处,他负手相随。
风动桃花从,便倾泻了满村的芳华。然初春之风稍嫌料峭,拂面而过,则肌肤微冷,流于树间,则闲花自落。清香漫空席地,盈袖沾裳,以手扑影,又细腻得不堪一握。偶有落花坠于屋舍檐角,却冷冷地摔于泥地,不知是那寒风不识怜惜,还是那冷眼观望,凝了霜雪,碎了薄冰。
那一刹,她有些怅然若失,仿佛落下的不仅是桃花,还有些生命中重要的人事。也只是一瞬,她便摇头轻笑了,似要甩掉这种懦弱的情感,这般感觉只会成为她的累赘,她从来不要。林濂睿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时间似是凝固了一般,静得能听到风摘桃花,能听到彼此呼吸。
正此际,一朵小桃花自树上飘落,落于她肩头,打破这沉沉静谧。她拾起那朵桃花,细细端倪了一小会,复抬头对林濂睿嫣然一笑道:“你看这小桃花,可似我?”
他的笑意却是更深了,颇有些笑她自诩人若桃花美的意味。
她亦不驳,只自顾自道:“花虽好,娇妍不过一季。人生苦乐,也不过百年。焉知明年此时,我又在何处看花。”说着这样的话,连她自己也不甚相信。
他依旧笑着,却更添柔情,执了根桃枝于地上细绘:“人生原似随风花,墙头檐角,菽荞黍离。而我窃以为,你会抟扶摇直上九万里,似凤将翱。”
当时她不过随意一笑,未置心上,殊不知若干年后,他这一语当真应了验。
那一年的桃花似乎格外妖娆,纷繁迷人眼,连同他看她的眼神,似也掺了花香,半朦胧,半清逸。彼时风华流连,花好月正圆。
她不由得低下了头,然便是不看他,也能感到肩上担的沉沉目光。前世不堪的身世与童年造就她多疑的性格,今生亦不曾消减。多数时候她会提醒自己,看看别人待自己究竟几分真心。然而有时她亦会惘然,在这小小村落里,如此警觉可有必要?毕竟无法敞开心扉,对人对己皆是疲累。譬如这一刻,她仿佛已耽于这种似水温情中,不再处处留心。
正如老爹所言,女儿大了要嫁人。十五年风华雕琢,她已出落得娉婷袅袅。唇似情薄,眉如思长,一双水眸多心计,两靥笑颜少真意,行动拘谨,顾盼留神。虽约带拘束,却别有一番行大事之姿态。
蓦然间又是风起碎花处,传芬芳,送清凉,人人喜笑自若,全然醉心这一场桃花盛宴里。
或许那一年的桃花诚美如天上物,以至于在场的每个人若干年后仍未忘却,即使当时的他们,各自是心怀鬼胎的。
风方拂过,他欣然而书道:“家中略备薄茶,可愿同去一饮?”
她想了想,觉来这些年似太过亲密,虽不惮流言蜚语,犹虑耽而难脱,是以头一回拒绝了他的提议。忽记起老爹和娘那套繁文缛节,二老若是得知她今日所为,定要沐浴焚香,烧高香,祭先祖。只想了想那情节,她便不由得觉好笑了。
他不知她笑什么,只道是她冷淡了许多,情态也甚不以为意。他不禁收敛了笑容,疾书道:“可是嫌怨家陋无珍馐?”
她歪着头看他,拧了一下眉,说道:“是不是这般,这些年你最是清楚,何必问我?”
他乍一怔,不复书写,只从袖中取出一支青翠竹笛,凝视了少顷,便置于唇边低吟。清风忽从笛间来,绕嘉树,拂芳草,连远山,接云水,徐徐干苍霄。
村野静僻,何曾听闻这般妙音呢?众皆回首,先是落目于他身上,继而随着笛声飘远,向村后翠微去,向村外芳林去,向这小小村落外的一切事物望去。碧草也蓁蓁,琼华也离离,天何高远,云何皎洁,世道何安逸。
少年笑且吟,薄袖猎猎,广带闲束,双眸深沉浮清波,眉峰犀利没绵草。她安然聆听着,目在眼前,思绪已然天外。良久才回顾,方见他也望着自己,顿心化深雪,肠转柔情。天高海岸远,但惜眼前人。
一曲悠然罢了,众皆醉矣,她亦然。他慢步向她,轻抬手,拂去她肩上漫漫桃红,落了些香屑花影,却抹不去浓浓衷情。她仰首向他,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气氛正好,却闻得一声喀哧——一枝桃花乍断,有人唐突。她抬眸那声源处,但见李芸琪百般捣腾着一枝桃花,不禁扑哧笑了。是了,村里人人皆知她同林濂睿往来甚密,亦皆知李芸琪也倾心于他。如李芸琪般直性子,瞥见两人眼中情愫,还不恼得直咬牙切齿,辣手摧花?
远处一朵粉桃忽落,她无意中一瞟,只见着数枝香粉散纷然,花枝犹颤,空气清冷,繁花自寥落。
她复回眸,李芸琪却似感受到她的目光,竟将花一撒手,径直走到她跟前。李芸琪比她稍高一些,往她跟前一站,昂首叉腰,颇有些狼欺白兔的阵势。李芸琪指着她问林濂睿道:“林公子,今日大伙儿都在,咱明人不说暗话,你同她是真成了吗?”
众人皆看向了他们这边,少年们吹着口哨,笑看好戏。少女们目光切切,虽未如李芸琪这般直白,对林濂睿的答复也是颇为殷切的。她则将目光看向他,但笑不语,且看他如何收拾这局面。
他也是落落,收起竹笛,转眸略思忖,便徐徐写了起来:“愿待其成。”
她本以为他会写些推脱话,不料他竟也如李芸琪般直白,顿没了主意,头一回当真羞红了脸,疾丢下一句:“家中有事,先行一步,告辞。”听到他低而不哑的笑声,她便溜也似的望家中赶,不顾身后李芸琪的叫嚣,也不顾少年们吹得更高的口哨。
一路逃难似的回了家,人慌步错乱,一个不留神碰着了一株桃树,只觉一抹雪白掠眼而过,犹带满袖花香,唇边浅笑,似皎月清辉,又如花间风流。一晃眼,她再抬头,已是空然无物,唯己一人扶树而立,沾了一身朝露、半肩碎花罢了。只是微微怔忡,她便回过神来,继续往家里去了。
她才进家门,便匆匆向自个儿房里去,关了门,低喘息。才坐下顺了口气,她便猛地站了起来,想想自己方才羞赧而遁状,她是又羞又恼。算来也老大不小了,竟只因他的四个字而失态若此。如是惊觉,她复沉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当如何自处,何去何从。
自她回家后,老爹便拉着娘在门板外偷看,见她坐定了,才离去。且行且低笑,老爹一脸鬼鬼祟祟地伏在娘耳畔道:“孩子她娘,我看霖儿是一心跟人家了,你说林家那小子可靠吗?”
娘眉头一拧,拨开老爹凑近的脸,说道:“老不正经的,一天到晚巴望着把女儿送出去,全不想多留几日。年轻人的事他们自有主张,你瞎操心什么?”
老爹摸摸脑袋,昂首挺胸道:“嘿,我看就是年轻人才不爽利,心里喜欢又不好意思开口。他们这眉来眼去地多少年了?还是得老夫我从中多撮合撮合才是。”言罢,又嘿嘿干笑几声,问道:“孩子她娘,当年你想我之时,可是这般模样?”
娘羞红上双靥,虚打了一下老爹,半嗔半怒道:“真是没个正经相,当年若非见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又是老大不小了没个妻室,我怎会嫁你?”
老爹又是一阵干笑,说道:“我怎觉是同习医术多年,日久生情了呢?”老爹和娘又是一阵推推笑笑,有些忘乎所以了,全然不想她听得见或听不见。
她倚于门边听了少顷,渐渐笑了。所谓祸从口出便是如此,他们从不曾提起什么救命之恩,什么习医多年,无端提起,其中必有文章。
她缓缓开了门,走出来。两人并不多留意,只是嬉笑如常。老爹见捉弄娘无果,便过来戏弄戏弄她,说道:“霖儿今个儿这么早便回来了啊?怎地林公子不多留你一会儿呢?”
一提到他,她没好气地白了老爹一眼,说道:“爹,没事莫瞎猜,我们这可是一清二白的。”
老爹正欲辩驳两句,却忽传一阵拍门声。三人皆是一怔,无人应门,来客又拍了三下。老爹最先由反应,嘿嘿笑道:“瞧,倒插门的女婿自己送上门来了,还说不是?”言罢,便去开了门。
门开现来客,不是林濂睿还是何人?老爹十分自觉地拉过她,林濂睿微微一笑,手中叠着一块方帕,边角绣着一朵素菊。正是她的“习作”。来意不言而喻,自是物归原主了。
她正恼被老爹捉弄,他又“助纣为虐”。是以她一把抓过了方帕,便没好气地说道:“好了好了,你可以走了。”一转头,不甚温柔地把门合上了,只余门外他一脸莫名,不知何时得罪了她。
只站了片刻,他便笑着走了,轻风将他唇畔浅笑播得极远。会恼,是因为在乎。既然她在乎,他又为何不笑呢?
晚来星月无光辉,村夜深沉。林濂睿坐在家中椅子上,缓缓展开纸扇。扇上峰峦迭起,烟波浩渺,流水曲折,意境深深,似平凡又似不凡,可出自名家之手,也可出自路边小摊。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蓦然笑了起来,轻摇折扇,倏地开了口,对身旁的林大哥说:“你说,这一面天罗地网,可得凤凰乎?”
林大哥毕恭毕敬道:“公子进退得当,山水皆不显露,况乎凤虽非凡,然生于村野,终归是一介村姑,时日渐长,她必不会起疑。”
听得他如是称赞,林濂睿的嘴角浮现了一抹可疑的笑,以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是吗?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姑吗?除却凤凰,还有谁人的血能抵得这一整片江山瑰丽?霖儿呵……还是该唤你一声凤公主,林晨?”
林大哥却紧张地说道:“公子还请谨慎,这隐村多暗月邪教之眼线,也不乏先帝旧部,隔墙有耳,不便多言。”
他收起了纸扇,不再言语,眼中欣然却是不曾消磨。
是夜,村子格外的平静,于所有阴谋的彰映下低声喘息,她睡得很是香甜,而他亦然,只是苦了那一村怀春的少女,一夜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