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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沈家表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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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元年三月十二日,经筵重开,每月初二、十二、二十二日,由饱学之臣为皇帝讲经论史。进学修德以正身,乃治天下之本。群臣目睹新君之圣主气象,莫不欢欣鼓舞。
甲帐银灯夜未央,渐看鸳甃有寒霜。三千粉黛浑如扫,圣主重翻日讲章。
后人所作这首《弘治宫词》,赞颂的正是弘治皇帝登极后不好女色、重开经筵之事。
当然,所谓三千粉黛浑如扫,也可以说成是三千宠爱在一身。血气方刚的少年皇帝并非不施雨露,只是耕耘的场所仅一处坤宁宫罢了。自从搁置了选妃那根刺,重归于好的帝后,彼此眷恋更深一层,皇帝每天在乾清宫理完政事,无论多晚,也是要到坤宁宫与皇后同寝的。
随着早朝之后又开了日讲,然后又是午朝,祐樘的日程越发繁忙。
这日,不知不觉到了三更,祐樘照例不让通报,悄悄地进了坤宁宫。
灯下,宛月倚在软塌上睡着了,小巧的嘴唇微微张着,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她怀里还抱着本书,祐樘一眼扫过去,无声地扬起唇角——《搜神记》,真是个孩子,就爱看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说了多少次,让你别等,就是不听。祐樘轻叹口气,拦腰抱起纤细的女人放到床上,正要起身给她脱鞋,一双柔腻的胳臂缠住了他脖颈。
他呼吸一紧,眸色幽深。连日晚归不忍吵醒她,现在她醒了,是不是可以……
不料,她闭着双眼,口中溢出一串咕哝,“娘,娘……”
祐樘扶额,敢情她梦中把他当母亲了?下身游走的那种热度消散了,代之是一种温柔怜惜的心情。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宛月该是多么思念她的亲人呢?她从不说“想家”二字,但平日里常是不自觉地提及父亲怎样,母亲怎样,弟弟怎样,提及她那个运河边的故乡,那些活灵活现的描述,连他都心生向往。
可惜,他无法让她回乡省亲,也没有理由大张旗鼓把岳父一家从兴济召过来。在这个以礼治国的社会,身为天子,他必须是遵循礼制的典范。
张家远在兴济,好在京城还有一家亲戚,他可以稍微逾制为宛月创造一点点便利。
早上,宛月打着哈欠为祐樘更衣时,祐樘淡淡问了句:“想不想见你姑母?可以传她进宫。”
宛月楞了下,“可以吗?”能进宫的一般是那些三品以上的命妇,姑母这样小小正七品的孺人好像没有进宫先例。
“朕说可以就可以。”这点小事,还不至于被那些言官的口水淹掉。
宛月踮脚,朝祐樘脸上啵地亲了一口,夫君陛下又淡定又霸气的样子实在帅呆了。
一缕红晕从祐樘原本沉静如水的脸上浮起,渐渐扩散到耳尖。这丫头,胡闹,床上耳鬓厮磨的小动作怎么能当着下人做出来!
好在含香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宛月也就厚脸皮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了。虽然,祐樘害羞的样子让她很想再啃一口过去……
芍药灼烁,樱桃新成,两位表妹也出落得如花似玉。经年未见,小表妹沈妙清有了聘聘婷婷的少女模样,大表妹沈妙静更是散发出一种光华夺目的美,含苞欲放的芍药在她身边黯然失色,即便当年冠压群芳的郝玉娘也无法相比。宛月赞叹着表妹们的成长,愈发想念鹤龄、延龄两位弟弟,不知他们长高了多少,模样变了没有。
姑母沈张氏见状提议:“皇后既是挂念弟弟,不如我修书请兄嫂来京,好一慰思亲之苦。”
宛月道:“那倒不必了。便是在京,一年也见不得几次,何苦拘着他们。京城里究竟亲戚少,母亲最怕冷清的,由她在兴济热闹些。”
沈张氏道:“说起京里亲戚,那位沧州连了宗的张孺人,皇后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入宫前我见过,要称她一声姐姐的。她家那位王鏊王翰林,是在担任翰林院侍讲吧?”
沈张氏笑道:“皇后好记性!王翰林如今得了天恩,为皇上经筵通书讲章呢。好好的一家,可惜去岁七月,张孺人病去了,留下一个幼子延喆,五岁就没了娘,可怜见的!”
家长里短闲聊间,宫人进了樱桃献上。淡青琉璃盘之中,樱桃莹红,上浇凝白的乳酪,赏心悦目,甘美滋润。沈家虽是世家大族,亦未见过宫中如此精美用法,妙清嘟嘴撒娇道:“皇后姐姐,这么美的樱桃,都不舍得下口了。”逗得宛月一笑,仿佛看到自己进宫前天真的少女时光。
“长公主求见!”
坤宁宫管事李兴这一上前,宛月新月般的纤眉微微蹙起:长公主与坤宁宫素不亲厚,除了日常请安,极少来往,此时来见,有何贵干?莫非是听说了姑母进宫,来查探虚实不成?哼,皇上允的事情,还怕别人说三道四!
“请她进来。”
如宛月所猜,长公主就是抱了这份心思。作为唯一的和皇兄一起在太皇太后宫中长大的妹妹,她一直是最受皇兄爱护的女孩子,直到他成婚。这个出身寒微的张氏,有何德何等,甚至容貌也不过尔尔,就这样迷住了皇兄的眼睛!自己在妹妹中仍然是皇兄最宠爱的一个,可是这点宠爱跟张氏相比,何足九牛之一毛?日理万机的皇兄,自己一个月都见不到一面,而张氏呢,夜夜椒房专宠,日日同起同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连张氏的姑母,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家眷,也能光明正大进到宫里了?
长公主咽下那口气,面带微笑地进来,向皇后请了安,眼中仿佛根本没看到打她一进门就跪在地上的那母女仨。
“孺人张氏/妾沈氏见过长公主殿下!”沈家母女向落座的长公主行礼时,长公主心里一阵畅快:在真正的金枝玉叶面前,你们张家这些亲戚不过是卑微如泥!
“起来吧。”长公主的语调高贵优雅。然而当居高临下的视线扫在沈家姊妹身上时,她顿觉酸涩难忍。上天何其不公,竟让沈家姊妹拥有这般天姿国色!大的那个也不过十四五岁,而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些白皙、窈窕、明眸皓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如果皇兄见到这位与皇后有三分相似而姿容绝艳的沈家表妹,会是一种什么心情?这恶意的念头一转,长公主的郁结之气变成微笑浮在脸上。
一个盛夏的黄昏,沈妙静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皇帝姐夫。
弘治元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宛月陪着太皇太后、皇太后到过几次西苑避暑,上要服侍长辈解颜尽欢,下要在一众内命妇面前端着皇后架势,如何能尽兴,索性择一日唤了沈家姊妹和皇三妹,悄悄溜出去赏荷。
西苑金海的莲叶接天成碧,她们乘舟穿梭,采莲花,摘莲蓬,清歌妙曲,放达无拘。
抛下皇后的责任,宛月不过是个年方十九的少女,玩起来也是不管不顾了,亲手划着菱舟在碧波间荡漾急转,吓得一帮宫人尖叫连连。
直至波摇金影,残霞似融,含香再三催促:“娘娘,娘娘,该回宫了罢?”
“就你啰嗦!”宛月不得已道,“小丫头们,走罢!妙静你们在宫里住两天吧,含香,派人去告知姑母!”她摸摸皇三妹刚留起的小丫髻,笑道,“今儿都去坤宁宫用膳,皇嫂亲手给你们做莲子羹!”
皇三妹得意地笑眯一双大眼睛:“这次可没七弟的份儿了!”从皇嫂选中太子妃留宫那阵儿,她就跟皇嫂混得最多呢!平时还有个粘人的七弟总跟她争宠卖萌,这次的小姊妹行动可轮不到他了,哼哼!
六宫虚设,皇城里多的是空房子,路上功夫,含香已安排妥当沈家姊妹的住处。
来了宫,在后院正剥莲子,豢养的鹦鹉扑棱棱飞到宛月肩头大叫:“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小东西,你不能学句新鲜的?”宛月无奈扶额,沈先生的鹦鹉会背《无逸》,她瞧着羡慕,也养了一只,半年下来只学会“皇上驾到”这四个字,蠢物啊蠢物!
众人放下莲子迎上前的功夫,一身青袍的皇上自夹道闪身而来。妙静妙清和宫人一起跪下行过礼,宛月一手拉一个表妹,笑嘻嘻显摆给祐樘:“皇上,看,这就是我们家表妹。”
姊妹俩福了一福,妙静口中道:“皇上万福金安!”妙清说的却是:“见过皇上姐夫!”
宛月扑哧笑了,祐樘也解颜一笑。宛月的弟弟妹妹们,倒是个个跟她一样娇憨可爱。表妹们的容貌他不便细看,一眼扫过去,都是极出色的。听宛月提过要给大表妹物色婆家,他是该帮着留心好人家。
此时,妙静才觑清千万人仰慕的少年天子的玉容。他很年轻,黯淡的服饰颜色掩不住肤色之白净,一双眼睛乌黑清澈,沉静如水。单论相貌,并不比自己的哥哥们英俊出众,但手握天下却又内敛温雅的那种气度,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表姐嫁给这样的俊雅人物,真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皇三妹跟皇嫂惯于撒娇卖乖,对皇兄倒是不太敢亲昵,毕竟她不像大皇姐跟皇兄一起长大。从她记事起,皇兄就已经是沉默寡言的少年了,而她母妃不是什么得宠的,也轮不到她在皇兄面前长脸。
祐樘瞧着皇三妹又想上前又畏畏缩缩的样子,微微笑道:“三妹也在。今儿玩得可开心?”
皇三妹这才凑上来,指着黄花梨小桌上的莲蓬,小酒窝在笑靥间一闪一闪:“金海好玩得很!皇兄,皇嫂带我们摘了好多莲子,要给皇兄做莲子羹嘞!”
说话间,宛月已取了一颗莲子剥皮去芯,塞入祐樘口中。祐樘习惯了爱妻投喂,也不闪躲,大大方方细嚼慢咽。
皇上的脸皮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宫人们也没啥不好意思的了。而对于妙静来说,真是闪瞎了一双美目——
喂,皇后姐姐,当着我们这些未出阁的少女,这样秀恩爱真的好吗?说好的皇后范儿呢?说好的皇帝气势呢?
此时,皇帝陛下的内心戏是这样子的:前年,你留宫之时,剥莲子给三妹,给七弟,我只能偷偷看着;去年,父皇病重,你的莲子都给父皇炖汤了,我不能给老爹抢;今年,终于轮到我了,爱妻亲手剥的莲子啊,果然是好吃,好吃,好吃!
当然,表现出来,只是含蓄优雅的一抹微笑:“今年的莲子格外脆嫩,改日朕再陪皇后去采些。”
啊啊啊,皇帝姐夫你这么闲吗?不是号称陛下您要早朝午朝经筵日讲批折子忙到深夜吗?怎么比我爹比我哥还妻奴啊!别说跟民间夫妻没啥两样,民间也少有这样琴瑟和鸣的两口子好嘛!妙静被花式虐狗虐得体无完肤,忍不住感叹起一只单身狗的终身大事。
妙静年已及笄,说媒的络绎不绝,都被父母回绝了。
沈家本就是名门望族,身为皇亲,更是前途无量,一般的人家自然是不入眼。但沈禄当前只是七品的通政使司经历,官阶在京城微乎其微,特别好的门第似乎又高攀不上。妙静的婚事算是高不成低不就,索性拖着。
妙静也是乐意拖着,她心里有一个人,那人家世虽好,却是庶子,别说他记不记得她这个人,他家会不会求亲,就算求了,自己爹娘也未必看得上呢。等等看吧。希望有朝一日那人待她,也如姐夫待姐姐一般,恩爱,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