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龙体欠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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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传话的乾清宫近侍，祐樘认得，名唤张永，刚二十出头，已升作内官监右监丞，颇得父皇宠信。
祐樘等不及肩舆布置，让宛月随后乘轿前往，自己先徒步与张永往乾清宫赶去。路上焦急地询问：“你可知父皇是哪处不豫？”
“今儿个午饭后，万岁爷呕了两次，太医院正在会诊。” 张永身量魁梧，恭敬地弯了腰跟在后头，免得显出比太子高大。
好端端地怎会呕吐？祐樘一颗心悬在半空。李孜省等人私进春方之事，祐樘有所耳闻，很怕父皇的身体虚损生变。
乾清宫西暖阁中，院使张福兴、刘文泰、院判郑文贵、黄绶等一群太医正站在明间，低声讨论着脉状和药方，见祐樘进殿，齐齐跪下请安。
祐樘问了几句情况，便欲进暗间探视父皇。站在门口，却听里头父皇在低声说话，“这么多年，朕太过怠慢你了。”
“皇上以礼相待，何称怠慢？妾腆居后位，惟愿六宫相安，不敢妄求私宠。”是母后温婉的声音。
祐樘退到三尺开外，免得再听长辈私语。暗自叹了口气：母后与父皇成婚二十多年，却极少得到宠幸，之前被万氏压制不必说，现今也不敌那些宠妃气焰。六宫之主当得这样憋屈，母后真的不怨么？
片刻，王皇后退出，细长的凤目平和如水，“长哥儿到了？快进去吧。”
祐樘进到御榻前跪下，见父皇脸色蜡黄，眼下两块青影，气色比他想象得更差。他问候了病情，忧虑之情溢于言表。
成化帝宽慰道：“这天儿，忽的就热了起来，大抵是着了些暑气，午膳又油腻些，肠胃略有不适罢了，没有大碍。”
“父皇安心保养，定能早日痊愈。”祐樘强忍着喉中咳嗽，说话也断断续续了。
“不必强忍，你咳出来便是，”成化帝说，“你这病也有几日了，太医怎么说？”
祐樘背过身咳了两声，方答道：“小风寒而已，不妨事的。外头太医已商好医案，可要传他们进来？”
成化帝点点头，张福兴等人鱼贯而入，按职位高低跪成一列。
“张太医，朕病情如何，你们如实说。”成化帝自己隐约知道病根，却仍想从太医口中得到不同的答案。
“皇上脉微而涩，脾胃之不合因内热与暑气交感而起。臣等拟好了方子，请皇上静心调理，三日之内，圣恙可愈。”张福兴老态龙钟地说着，顿了一顿，“只是，有三件事，还请皇上戒忌。”
说到这里，张福兴便停下不言。
成化帝知他是不敢言，有气无力地发话：“你说吧，哪三件？”
“第一，御膳请以清淡为主，勿进厚重之味。”
“嗯。”这是自然的。
“第二，……”张福兴支吾半天，生怕冒犯天颜，“还请皇上……请皇上停用金石之药。”
魏晋喜服五石散，唐代盛行石钟乳、硫黄，明朝则流行秋石、红铅等物件炼丹，说是延年益寿，更可当补阳之药进用。李孜省所进丹药，多属此类。
张福兴说的含蓄，可众人皆明白是指春药，成化帝脸色立刻就黑了。祐樘身为人子，更是恨不得避到地底下去，一个劲儿咳嗽来缓解这种尴尬。
“还有第三件呢？” 成化帝声音中透着寒意。
“一个月之内，请皇上……”张福兴满头大汗，绣着白鹇补子的五品青袍重如千斤，压得他无论如何吐不出“请皇上清心寡欲”的话。
排在张福兴之后的院使刘文泰接口道：“请皇上避忌暑气，慎动少汗。”
这不是预先商量的建议，但太医们皆松了一口气。怎么治不重要，别因了一句话丢官丧命才是要紧。
成化帝挽回些面子，也不再计较，等药方开好，便赏了太医遣退。又让祐樘离开，祐樘一心侍疾，皇帝佯怒道：“你咳成这样，反扰得我不能安歇。回去好生将养着，明日再来。”
祐樘无奈，起身欲离开，成化帝忽又想起一事，嘱咐道：“天时暄热，你去命两法司、锦衣卫，将见监囚犯笞罪无于证者即释之，徒流以下减等发落，重囚情可矜疑并枷项者具录以闻。”
“父皇宽仁积福，必将龙体安康，天下太平。” 祐樘磕了头，领旨而去。
宛月及闻讯而来的皇妃们候在东暖阁，闻得祐樘出来，便去西暖阁视疾，皆被内侍挡了出来，在门外磕头请安完事。
只有邵宸妃被留下，羡煞一众嫔妃。
夜里宛月在枕边说起，祐樘道：“在母妃之后，邵宸妃能第一个得子，自非偶然。”
再往深里，他就不多说了。
祐樘这人也是，不喜议论他人是非，更不喜这种后宫争宠的话题，宛月想问都没法问。
宛月琢磨着自己听过的传闻：那邵氏少时家贫，卖给杭州镇守太监，学了琴棋书画送入掖庭，碍于万氏擅宠，多年不得进御。传说她偶吟红叶诗一首，被路过的皇上听到而承宠，而那个时间刚巧在祐樘立储之后，是不是她投靠万氏、被刻意安排的，就难说了。至于前几年的易储风波，怕也少不了她亲自向皇上吹枕头风。
新装的玫瑰芍药花瓣纱枕散发着幽幽的清氲，宛月胡思乱想一阵，睡意浮了上来。但听祐樘不停地翻来覆去，又是一阵咳嗽，便撑着睡眼，披衣为他倒茶润喉。
祐樘用了茶，咳声略轻，却仍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白日里张福兴无法启齿的第三件事，祐樘猜着是要节制男女之事，大抵纵欲已伤了根本，太医不得不冒险劝阻。他忧心如捣，又不能对人倾诉，恨不得杀了李孜省之流以清君侧。
宛月不知祐樘这番心事，但多少知道他是忧心父皇病情，看他这样失眠也不是办法，遂柔声问：“夫君是睡不着么？”
私底下她有时以夫君、你我相称，祐樘也喜欢这些卿卿我我的叫法，搂了她腰，闷声道：“吵着你了？我不动了，你好好睡。”
宛月习惯了夫君碰触，不再像起初那么怕痒，由着他手放在腰间，自己则抚着他软软的耳朵，“我给你哼几句童谣吧，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从前哄延龄睡觉，百试百灵。”
是哄小儿入眠的歌谣么？就算他比她小几个月，却分明比她要稳重得多，总不能沦落到被当成小舅子那样的小毛孩一般对待！
祐樘刚要抗议，宛月已开了口，低低柔柔的，音清如初夏夜风，缓缓安抚着他的焦灼。
“盘脚盘，盘三年。降龙虎，系马猿。心如水，气如绵，不做神仙做圣贤……”
“笤帚秧，扫帚秧，直干繁枝万丈长。上边扫尽满天云，下边扫尽世间尘。中天日月变双镜，家家户户都清净。不怕六合扫不了，且向自家心上扫……”
简单的两段音节，她反反复复吟诵着，就像浪花在清风中一波波涌起，冲刷着岸边的尘秽。
似乎回到母亲温柔的怀抱中，他渐渐平静了，放松了，进入清净的梦乡。
第二日，天不亮小两口就起来去乾清宫请安，皇帝正在盥栉，准备上朝。
虽仍是四肢乏力，成化帝却不得不强撑着去视朝。否则，难免引起朝廷上下的猜测和恐慌。
因咳疾有损朝仪，祐樘按制继续免朝，被父皇赶回东宫休息，令他明日再来。
小两口用过早膳，候着成化帝退朝，宛月又去侍疾。皇帝需不需要是一回事，这个尽孝的态度不能少。
宛月到达东暖阁门外时，王皇后已在门口了，向皇帝求见视疾。
内侍进去通报，片刻，门槛里迈出来的却是穿着宝蓝绣金襦裙、华贵逼人的邵宸妃。邵宸妃行了礼，客客气气地说：“皇上不耐生人，皇后不必屡次过来。”
宛月在长辈面前常挂着的文静笑容僵在嘴角。当着儿媳和下人，邵宸妃敢这样对皇后说话！邵妃说的好听是皇妃，若说难听点不过是左右执巾栉者。若是在普通人家，即便是贵妾也是上不得台面的，那些个由家生的丫鬟通房提上来的贱妾，主母一个不如意，打杀了也是有的。如今邵宸妃以下犯上，委实是无礼的紧！
王皇后毫无愠色，得体地笑笑，“既如此，皇上就有劳宸妃服侍了，本宫先回。”
“妾恭送皇后。”
宛月气不过，这么随和慈爱、她视若母亲的正宫皇后，凭什么受一个妃子闲气！她硬邦邦地向邵宸妃说：“妾乃生人，不敢惹父皇不耐，就知难而退了！还请宸妃娘娘代为转达请安之意。”
说着，在门口磕了个头，也不与邵氏多话，转身追随王皇后而去。
从乾清宫到坤宁宫，只隔了一座交泰殿，前后不过百步之距，须臾即到。咫尺之间，皇后与皇帝竟希得相见，在御前算是一名“生人”，越想越令人心酸不已。
宛月不便就视疾之事议论，便讲些有趣儿的活跃气氛，又帮着抄了几页佛经。赖到中午，皮着脸要求：“看在儿媳抄了一上午经的功劳上，母后就赏儿媳一顿午膳可好？”
王皇后忍笑说：“月丫头怕我心里不好，却是多虑了。那种小事算不得什么，你也别替我计气。长哥儿还病着呢，你赖了一上午，还不快回去陪他用膳！”
话既说开，宛月见母后确无心结，便放下手中的五色斗鸡小盖盅，打趣道：“儿媳还没品够纪姑姑烹的松萝茶呢，母后莫非嫌儿媳喝多了不舍得？”
一侧侍立的纪瑞兰抿嘴微乐，王皇后则笑骂几句，把宛月赶了回去。
宛月把事情讲给祐樘，只说邵宸妃如何怎样过分，并不敢提自己跟人置气。祐樘笑道：“让我猜猜，接下来，你一定是为母后打抱不平，没进门就走了。对不对？”
唉，知妻莫若夫呀！宛月摇着祐樘胳膊，噘嘴道：“殿下心里猜猜就是，非说出来让人没脸。”
“这不，美如天仙的一张脸还在么？” 祐樘捏捏宛月蛋清般光滑的小脸，逗她几句，又正色道，“后宫那些事，母后自有分寸，你可别再趟浑水了。”
那些争斗惯了的女人，你一个被宠着护着不知人间险恶的娇娇女，哪儿是对手？
宛月委屈地瘪瘪嘴，拖长调子应了一句：“遵——命！”
分明是阴阳怪气，心中不服，也就她敢这样应他的话罢了。
不日，皇帝病愈，便将太医之言抛于脑后，变本加厉地服用丹方，沉溺房中之术。自万贞儿死后，他的心里始终空荡荡的，没着没落，无法安定。只有驰骋在一具具温香软玉之上，在肌肤相亲的那一刻，方可感受到一点点生命的热度。
而靠他身体的本元，已无法支撑这样的夜夜春宵。于是需要更多的虎狼之药。
他心知自己是在饮鸩止渴，隐约有了不详的预感。对于后事，不得不提前考虑。
四月十七日，为表爱敬之忱，上皇太后徽号为“圣慈仁寿皇太后”。
四月二十一日，升了一大批传奉官的职。这次诊疗中的有功之臣太医院院使刘文泰，升任通政使司右通政。
六月初六日，五位皇子行冠礼。七月初九日，封第四皇子祐杬为兴王，第五皇子祐棆为岐王，第六皇子祐槟为益王，第七皇子祐楎为衡王，第八皇子祐枟为雍王。
接下来就是册封那些有育嗣之功的妃嫔们。
这一批要进封十妃，用十册，由内阁负责撰写。此时彭华已因病致仕，内阁现有的三位大学士分了工，万安、刘吉各撰三道，尹直撰四道。
前些日撰写五王册文时，尹直所撰比自己和万安长出两行，刘吉面上无光，这次特意约定，参照以前封妃的旧本来写：“尹先生不许过长，只照旧样。”
尹直点点头：“意尽词止，何敢过长？”
第二日，三人各出草册同看。
但见尹直所撰，如册静妃曰：“朕富有四海，俭约是崇，日勤万几，燕娱靡暇，六寝之号名固在，四星之象次多虚。比奉圣母之徽音，爰率祖宗之旧典，聿登贤淑，式赞化源，咨尔岳氏赋性柔明，宅心温惠，佩环鸣玉，盖素习于阃仪，顾史问诗，初不烦于姆教，进有辅成之美，退无诐谒之私誉，著中闺玉，含章而益，润光昭内，则兰茂畹而弥芳，身章宜锡，夫鞠衣位序式参于椒掖，卜涓吉旦显尔褒恩，特封为静妃，于戏！夙夜惟勤协辅周南之化孝，思维则永承长乐之欢，惟德以裕躬，惟敬以奉上，惟仁以逮下，惟礼以睦亲，尚祗服于涣纶，庶克绥于多福。钦哉！”
而万安所撰，如册安妃曰：“朕惟一国兴仁由于一家仁，万事之理在先正其正，必有关睢之化，斯成芣莒之风，王道之盛，从古如斯，缛礼之行，于今允协，咨尔姚氏，清姿玉粹，淑德兰馨，惟敬以和，久著副轩之誉，终温且惠，增光表壸之仪，况梦熊已兆祥，宜锡祎而定位，兹特封尔为安妃，于戏！国家之治，笃近举远，朕方隆德教于躬行，内职之修自上达下尔，尚茂勤诚于辅赞，芳猷祗服，厚祐无穷，尔惟懋哉。”
明显万安写的比尹直短了几行，数一数，竟差了六十五字。而刘吉的字数虽不如尹直多，比万安却长出不少。
万安自觉寂寥，愤然谓刘吉曰：“你昨日言说不许过长，今儿个你们却都写那么长。”
尹直在一旁看笑话，悠然道：“刘先生之册比旧本不长，直亦如此，只是先生过于听信刘先生之言，遂尔太短，请增数语便好。”
既而缮正进呈，刘吉不想让皇帝看出尹直写的最长，又说：“勿依官次，只混杂写进。”乃把册本顺序打乱，不给尹直露脸的机会。
七月二十七日，以太傅英国公张懋为正使，少傅、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万安为副使，持节册宸妃邵氏为贵妃，张氏为德妃，郭氏为惠妃，章氏为丽妃，姚氏为安妃，王氏为敬妃，唐氏为荣妃，杨氏为恭妃，潘氏为端妃，岳氏为静妃。
邵氏三个儿子尽数封王，自己也进位贵妃，一时风光无二。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龙体欠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