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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云泥之别 ...

  •   宁阳侯府,庭院深深春寂寂。
      回纹样式的棂花影子投在冰冷的青砖屋地上,随着阳光的方向,缓缓地,一厘一寸地挪移。
      这一片窗影,郝玉娘倚在铺着锦褥的黄花梨贵妃榻上,呆呆盯了许久,秋波不起,珠泪已干。
      窗间的日影从南移往西,皇太子婚礼庆贺大宴该结束了吧。
      凌晨,婆母穿戴好命妇冠服进宫的时候,玉娘心中五味混杂,百感交集。
      回想一年之前,同为进入内廷简选的淑女,她与张宛月同起同居,她的美貌岂是张氏可比?连权倾天下的万贵妃,也对她格外青睐。
      可是她落选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是太过美艳招人嫉,李慧珠那些人总跟她过不去,反而让张氏拣个便宜。
      出宫之后,她殊色之名远扬,为宁阳侯陈辅所聘。公侯之府,钟鼎玉食,陈辅年少英俊,她以为会是一场金玉良缘。
      殊难料,陈辅幼聘崇德长公主与驸马都尉杨伟之女,瞒着杨家娶了她,她压根享受不到明媒正娶的侯夫人待遇。
      更有甚者,陈辅好色而暴虐,早与两名家生婢女私通,婚后仍私情不绝,待她和妾室纪氏俱无宠,一言不合,动辄责打一顿。
      玉娘没想到自己竟然是明珠暗投的结果。
      想当初,偶遇皇太子,那样高雅清俊的少年,目光也曾从她身上拂过,他的心头,可有留下了她的玉影?或许,他也曾钟情于她,只是迫于长辈之命而放弃?或许,有朝一日,他得知陈辅娶走了心上人,怒而怪罪陈辅,把她夺回身边?
      这样回忆和幻想着,玉娘才觉得,晦暗的人生有了些微光亮。

      小丫头匆匆通报:“太太回来了!”
      玉娘忙打起精神,出房迎接。婆母邓氏一心娇惯独子,在她新婚情浓之时嫉恨挑剔,而今她失宠了更是冷淡苛责,让人整日畏惧不已。
      暗暗祈祷着:太子妃张氏的容貌比她差远了,也许婆母见过之后,会生出些自豪感,待她能宽和几分。
      邓氏进了中门,目光果然在郝玉娘身上停留了一阵子。
      玉娘低着头跪迎,任那刀刻一样的视线切割,只盼婆母两张薄薄的嘴片中吐出两句温和之语。
      “呵,都说去年采入内廷之女,容颜无过于郝氏者,果然如此哪。”邓氏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过玉娘身边,并不让她起身,“这么好的一张脸,宫里都不肯要,我早该想到,是人品欠佳!如何就一时糊涂,娶了这么个妖孽进门!”
      叮咚的钗环玉佩之声渐行渐远,玉娘孤零零跪在院中,像浸在冬月的冷水盆中,冰冻得连泪也流不出了。
      也许有一天,张氏亦会为太子所弃,亦会为婆母不喜吧。天下女子的命,不过如此。

      此时,郝玉娘悲苦咒怨的这位张氏,正在东宫婚殿中高卧而眠。
      宛月酒量之浅,祐樘在洞房夜见识过后,这几日宴席上的酒品,皆叮嘱下人为她特设最清淡的果酒“兰花饮”。然而大宴进酒九爵,宛月仍是不胜酒力,宴毕便回宫小睡。
      午后阳光透过窗格照在花围三屏榻上,给女子洁白的面容投映出暖黄光影。祐樘翻阅着一卷《太音大全集》,时不时抬头朝妻子望上几眼。这几日,可是把这娇滴滴的女儿家给累坏了。
      似有似无的青烟在空中飘浮,沉香与檀香拼合的宫香静谧而柔和。宛月在这样的气息中醒来,睁眼对上祐樘的视线,甜甜一笑。
      偷窥被发现,祐樘脸一红,柔声问:“头还晕么?”
      “没事啦。”宛月坐起身来,瞧瞧外头日头偏西,不好意思地抚抚鬓角,“一觉睡了这么久。”
      祐樘看她精神劲儿恢复了,悄声道:“想不想去西宫?”
      “现在?”宛月瞪大黑白分明的双眼,“殿下是想去……?”
      “带你拜见吴娘娘。”祐樘唇角含笑。她转交万贵妃所赐明珠时,已将她的信任大胆相托。而今,他亦将他的信任,交付于他的结发之妻。
      她小脸上浮现一种又感动又惊讶的神气,口中不放心地问,“要是被人瞧见了,殿下会不会有麻烦?”
      “放心,我自有安排。”祐樘胸有成竹地说,“你先更衣梳洗就是。”
      郭镛进来,为祐樘换了看不出身份的窄袖曳撒、戴上黑氊直檐帽。
      宛月则妆扮为都人,套上白护领、交领短襦和马面裙,拽着裙裾扭身转个圈,学着冯屏儿半大姑娘的口气道:“含香姐姐,瞧我这身裙子好看么?”一边说着,格格笑出来。
      “哎呦,娘娘可折煞奴婢了。”含香帮宛月理着衣角,笑道,“这蓬蓬的马面裙,显得娘娘腰越发细了。”
      顺着含香的话,祐樘往爱妻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望去,忽生出种搂上一把的冲动,自个儿脸便先红了。

      两人躲在小轿里,往玄武门行去。
      小轿狭窄,虽说两人都不胖,也是挤做一团的,祐樘顺势把手臂围在宛月腰上。孰料刚触碰到,她就笑着喊痒,一把推开了他。
      祐樘一僵,宛月也察觉到夫君大人的郁闷,讨好地抓住他右手,娇滴滴唤了声“殿下”。
      “嗯?”他偏头过来,她“啵”地在少年修整得干干净净的腮上亲了一口,便羞赧地靠在他肩头不作声了。
      十指相扣,祐樘心中的欢喜如同秋日熟透的大石榴,甜蜜得绽开口来。
      经过玄武门时,宛月紧张得心怦怦乱跳。幸好没什么人盘问,查过腰牌便顺利出宫。
      春水初皱,新柳才黄,西苑正是早春好风光。这趟偷偷摸摸出行,无心欣赏风景,祐樘歉然道:“今日仓促,改天我禀于父皇,带你过来踏春,痛痛快快地游赏半日。”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殿下不许反悔哦。”宛月得意地勾了勾祐樘小指。
      真幼稚。祐樘轻轻笑了。
      小轿在玉熙宫外偏僻处落下,祐樘先下了,又亲自打帘,搀宛月下轿。
      宛月扶着他的手,心里甜滋滋的。比之亲迎之日皇太子殿下亲自揭开凤轿的轿帘,此时便如同民间小夫妻的恩爱体贴了。
      只叹冤家路窄,一顶小轿从路旁经过,轿窗中一双苍老锐利的双眼,视线正与宛月对上,宛月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对方仿佛没认出他们小两口的样子,放下轿帘,小轿径直一路往东行去。
      项老老是万贵妃的人,会不会成心与东宫作对?要是告到皇帝或皇后那里,麻烦就大了。宛月道:“项老老认出咱们了吧,她会不会……”
      “没关系,她不会说什么的。” 祐樘信心满满否定了宛月的担忧,随口就是一桩秘事:“我幼时在西内那么些年,能瞒住万贵妃,也多亏项老老一片好心从中遮掩哪。”
      原来项老老是位有良知的!宫中的人心,比自己想象的复杂多了。

      冷宫的朱红大门紧闭,里头悄无声息,就像无人居住一样。
      祐樘举手叩响门环。片刻,“吱呀”,门开了条缝,一个驼背的老中官,觑着挤在满脸褶子中的小眼睛,瞧清来人,忙开门行过跪礼,随即引二人进了门。
      吴废后一身朴素的青襦裙,闻声出门相迎,见了祐樘,便要跪地行礼。
      祐樘一把扶起,笑道:“娘娘,猜我带谁来了。”
      “见过皇太子妃殿下!妾吴氏恭惟皇太子嘉聘礼成,益绵景福,妾不胜忻忭之至,谨当庆贺。”吴废后又要行礼,被宛月搀住。
      恁般优雅的仪态言辞,遥想当年今上大婚,吴氏接受了多少命妇朝贺,母仪天下何等风光,可惜仅仅一个月,便盛华不再,荣辱相易,整个家族的命运随之颠覆。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废后,宛月最大的感触就是警醒,无论如何不能再重蹈覆辙。
      吴废后双手携着宛月衣袖端详,欣慰地笑道:“这样娇美脱俗的样貌风度,与长哥真是佳配。二月初六,鞭炮鼓乐响了一天,我也惦记了一天,今儿总算见着了。”
      “知娘娘挂念,今日礼成,特来拜见,谢娘娘抚育之恩。”祐樘说着,袍角一掀,便偕宛月跪下行礼。
      吴废后忙侧身避过,“可使不得!快扶两位殿下起来!”
      内官侍婢们扶小两口起身入了座,祐樘向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递与老中官,“有劳诸位悉心服侍娘娘,今日我婚礼既成,赏赐加倍。”
      众人忙不迭贺喜谢恩。在这幽闭生苔的冷宫,除了小爷,也没旁人肯给他们好处了。
      吴废后令宫婢端上一套金玉头面,“这是送给太子妃殿下的新婚贺礼,还望殿下不弃。”
      “谢娘娘厚意,只是这礼太过贵重,小辈儿受之有愧。”来路上听祐樘说了,冷宫时日艰辛,祐樘给老中官的金锞中还含了为吴氏添置衣食的份,只是不说与吴氏知道罢了。此时人家厚礼,宛月如何忍心收。
      “老身是个不祥之人,不腆相赠,莫非殿下介意?”吴废后语气中难掩辛酸。
      “宛月是心疼娘娘,压箱底的宝贝她哪敢要。”祐樘笑着,又向宛月道,“既蒙娘娘这般厚爱,那就快谢过吧。”
      宛月接了贺礼,祐樘又嘘寒问暖,陪吴氏说了阵子话,哄得她几次笑出声。
      到掌灯时分,两人告辞回宫。临走,祐樘又叮嘱老中官:“宫中有甚缺的要的,尽报于我知道。有谁敢不尽心的……”他冷冷哼了一声,容色严整,慌得众人伏在地上战战兢兢。
      宛月第一次见祐樘这样神色,心头也是一凛,这便是龙子的天威吧?他的种种温柔体贴,不过是闺房之乐罢了,这样渊然莫测的气势,才是这个男人示于人前的一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云泥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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