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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东驾亲迎 ...

  •   成化二十三年,二月初六,皇太子纳妃亲迎之日。
      成化皇帝头戴通天冠,身著绛袍,在圣安曲中进奉天殿,行醮戒礼。《万岁乐》、《朝天子》乐奏,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一脸倦意,浮肿着眼,漠然扫视脚下群臣。自十八岁登基,二十三年来,逢着册封、元旦、冬至、大祀的日子,他在此接受了多少次朝拜?上一次,正月初十,就是在这奉天殿,他大宴群臣,错过了与万侍长生前的最后一面。唯一能让他心安的人走了,留下他孤零零一个,生有何欢?身处这宽阔的宫殿,更觉孤家寡人,空空荡荡。而今,祐樘,他的儿子,长大了,要成婚了。这天下,也快交给祐樘了。
      乐止,随着赞引及侍从官的导引,皇太子朱祐樘手持玉圭,自宫前幕次中走出。几缕曙光穿透云雾,照在他身上,映出一片柔和的淡金光芒。他身穿玄衣纁裳九章衮服,五色玉旒的冕冠下,脸庞皎然胜玉。太子稳步从东边台阶行至丹陛拜位,端端正正地跪下,向父皇行四拜礼,然后平身由左门入殿,跪在醮戒位,饮祭酒,食祭果。
      赞礼官唱道:“出圭,恭听戒命!”
      皇帝命曰:“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
      太子双手举着玉圭恭听毕,答道:“臣祐樘谨奉制旨。”俯伏拜过,再下至丹陛四拜,恭送皇帝降座还宫。

      薄雾渐散,晨光洒满大地,淡如鹅黄的柳色也明媚起来。
      午门外,早候着大批迎亲人员,备好了幕次卤簿,待太子换了皮弁服登上金辂,吉时一到,鼓笛笙箫齐鸣,浩浩荡荡出了东长安门迎亲。
      道路已肃清,官民不许开门观望,而沿街的窗边门缝后早挤满了无数双眼睛。这可是大明开国一百多年来,北京城头一回的皇太子娶亲盛事啊!只见一对印着“肃静”红字的青底令旗开道,一排排魁梧威猛的锦衣卫官校、旗手卫官军昂首而来,擎着伞扇幢氅、响节骨朵,持着金鼓刀盾、弓箭戟钺,青红黄白黑各色旗幡在春风中猎猎飘扬。一眼望去,队伍绵延数里,见首不见尾。擎执陈列过后,是上百名随侍的带刀护卫,披着红色罩甲,腰间刀剑森然。
      “开国承天,圣感极多,总一统,封疆阔。百姓快活,万物荣光,共沐恩波。仙音韵,合赞升平咏歌。齐朝拜,千千岁东宫,满国春和。”欢快的喜千春之曲中,皇太子乘坐的金辂终于出现。金辂丈余高,由两排红缨红辔的高头白马拉着,辂亭漆成朱红,顶上贴着金边,辕、轮、轴钉着抹金的龙纹,厢上配有抹金花叶片、线金五彩香草、五彩云龙等各种装饰,金碧辉煌,与春阳相映生辉。
      太子端坐舆中,清秀面庞上难掩喜色。孤孤单单的他,要有自己的家了呢。有幸娶到一位一心一意与他过日子的妻子,又明媚可爱如斯,他定不相负。
      卤簿迤逦前行,午时到了张家府第。周围早设好红幔幕次,由金盔锦甲的大汉将军把守,除了获邀的宾客,旁人是无缘窥见了。
      东驾降舆,太子率一众迎亲礼官进入张府。
      张峦身着绯红朝服迎上前,含笑望着这位雍容有礼的年轻人。虽然是十分的满意,又难抑心头的不舍与伤感。珠玉一样娇宠的女儿,要亲手交与别人了,他可会如自己这般疼她爱她?
      进了中堂,张峦夫妇站在雁奠案两侧,太子立于案前。
      此时,太子妃由两位傅姆搀着,姗姗出阁。太子妃身穿华贵庄重的翟衣,深青纻丝上织有翟文九等,红领褾襈裾布满织金云凤文。
      她恭顺地微垂了头,在母亲下首亭亭站定。头上是珠翠云绕的九翚四凤冠,双博鬓上的鸾凤垂着珠滴,璀璨华美,衬得容色越发艳光照人。
      祐樘不敢直视新娘艳容,接过内官捧进的大雁,郑重呈至雁奠案上,由张峦诣雁案拜受了贽见礼。
      鹤龄、延龄身穿簇新的棉袍,笑嘻嘻在一旁观礼,极是欢喜这位温和俊雅的姐夫。
      礼毕,内官引导皇太子先出至中门,在幕次中等候新娘。
      宛月出阁前已受醮戒礼拜别父母,此时仍忍不住红了眼圈。她身着太子妃衣冠,不能跪拜,含泪与母亲执手:“女儿此去,不能再侍奉父母膝下,全靠两位弟弟尽孝了。请父亲母亲善自珍重,惟盼皇恩浩荡,再得相见之日。”
      金夫人强抑泪水,母女俩眷眷凝望。芳暖含泪侍立一旁,太太尚有望进宫探望,她却再无缘见到情同姐妹的姑娘了。
      前来迎亲的赵司仪躬身道:“吉时已到,请皇太子妃娘娘起驾。”
      鞭炮声声,宛月由傅姆搀着行至门边,停顿片刻,轻抬绣鞋,就此踏出房门。此门一出,终生难入,她无法回头。
      凤轿前,嗓音尖细嘹亮的内官唱礼道:“启请皇太子殿下诣轿所,揭帘!”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过来,揭起金罗缘边的朱红轿帘。宛月低眉顺眼,由傅姆扶上了轿。
      “请皇太子殿下升辂前行!”鼓乐大作,皇太子仪仗在前,太子妃仪仗从后,热热闹闹返往皇城。
      太子妃的玉容无从窥见,沿街观礼的人们只能远远望着十六抬的大轿感叹。抬轿的是女轿夫,头戴花纱帽,身穿红绢彩画衣,腰系绿绢彩画汗挂,脚踏红绵布䩺鞋,个个健步沉稳,轿身无一分一毫的颠簸晃动。就这一点,便可想见,轿中的新娘是如何被千宠万护了。
      长龙般的车轿人马,映着绚烂的晚霞,由东长安门进至午门前。太子降辂为新娘打了轿帘,傅姆们忙上前扶她下轿。太子妃镶着珍珠的青绮袜舄踏上红毯,穿过重重帷幕,步入左顺门,换乘小轿。
      至承华宫外,女官跪请:“启请皇太子妃降轿,入幕次候行合卺礼!”宛月深吸一口气,下了轿,在殿外帷幕中整理好衣饰,随女官们前往内殿。
      殿内宫灯高悬,熏香氤氲,夫妻二人各就拜位,女官赞请皇太子两拜、妃四拜。
      对拜之际,宛月瞥见祐樘一身朱红礼服,头戴黑纱金簪玉珠的皮弁,颌下系有朱缨,耳边悬着朱纮,庄严而喜庆的服饰更显他面如皎玉,剑眉星目,比那日沾了一脸雪的狼狈模样高洁百倍。
      拜毕升座,女执事举馔案各进于二人之前,司尊女官取金爵酌酒以进。二人各受爵饮讫,女官进馔。所上四道肉食均出自同一只羊,即所谓“共牢而食”。又有些枣子、栗子、蜜饯、干葡萄之类茶果,二人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女官再以金爵进酒,二人饮讫。女官又进馔。
      馔讫,便是“合卺而酳”。这卺盏两个瓢状酒杯分别雕有龙凤,并在一起,中间相通,合成葫芦形状,女官以巹盏酌酒合和以进,二人皆饮讫。
      然后又是进馔。这样繁复的礼仪,宛月却巴不得一直继续下去,实在不敢想象仪式完毕之后如何与太子独对。
      然而,三举酒馔毕,执事者撤下馔案,又赞二人对拜,这合卺仪还是结束了。
      接着,侍从们引导皇太子、太子妃各自入宫更衣,该入洞房了。
      服侍太子妃的宫人中,为首笑意盈盈者,正是含香。故人相见,分外亲切,宛月望着含香温柔的长圆脸一笑,紧绷了大半日的情绪放松下来,入洞房的恐惧也少了几分。

      洞房门前吊着囍字宫灯,红门上贴着描金的囍字,屋内铺设大红地毯,喜床围着大红屏障,床上挂着龙凤双喜的锦帐,铺着缎绣的百子被,到处喜气洋洋。
      宛月换了一袭大红纻丝衫,脱下袜履,易作红缎睡鞋,静静坐于帐中。床上摆案备了夜膳,散发出温热的香气,勾得她饥肠辘辘,合卺那两口小食哪能填得饱肚呢。
      太子进了屋,眼前一亮,只见婚床上的少女铅华尽洗,肤色晶莹,眉目清新如远山,漆黑秀发仅以五彩缨绳束起,插了一枚松梅金簪固定云髻。
      皇宫中美人成千上万,他却是头一回凝眸谛视少女容色。与邂逅间匆匆一瞥不同,此际在摇曳的洞房花烛下细看,她娇美如白瓷的容颜,竟让他脸热耳烫,生出种手足无措之感,想伸手摸一下那滑腻的肌理,又怕碰碎了似的。立了片刻,总算镇定下来。
      宛月在新郎如火如水的目光中低了头,只听他沉稳的脚步声在身旁停住。
      他并肩坐上来,温言道:“忙碌一天,倦了吧?”清朗之声轻柔舒缓,犹如二月春风拂过解冻的河面,暖意融融。
      宛月知太子是个好脾气的,抬头迎着他视线,老实答道:“妾尚无倦意,却是饿得紧。殿下饿不饿?”
      太子微微一笑,“我也饿了,用膳吧。”
      他笑起来,怎可以那样好看。她恍惚地想起以前看到的句子: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那两位尚食女官侍立床边,一人倒酒,一人持了金箸挟菜。太子斯斯文文品了口清酒,与宛月闲谈道:“今日亲迎,限于吉时,未得与你娘家人一一招呼,不知家中都有哪些人?”
      谈起家人,宛月嫣然一笑,“家父家母殿下是见过的,还有一位庶母汤姨娘,两个胞弟鹤龄、延龄。”
      “是一旁那两个没说话的孩子吧?多大了?瞧着甚伶俐。”
      宛月几杯酒下去,已有六七分酒意,晕乎乎歪了头笑,“他俩呀,一个十二,一个八岁,泼猴儿似的,也就今儿个老实些。非闹着要看姐夫,爹娘还生怕他们在殿下跟前顽皮呢。”
      太子说:“喜事图个热闹,也不必拘着小孩子。”“姐夫”这个无人敢当面相称的字眼,给她无意中转述出来,如珠落玉盘,脆脆甜甜。
      二人边饮边谈,宛月渐觉眉眼饧涩,口齿缠绵,不管祐樘说什么,她只是抿着嘴甜甜地笑。
      祐樘不想这姑娘家如此不胜酒力,目视她颊上两朵酡红颜色渐浓,只觉娇憨可爱,一挥手,让女官撤了食案下去。宛月却恨不得一夜对饮到天明,半是委屈、半是埋怨地斜他一眼,眼角晕红,波光流转。
      那样天真而妩媚的神态,使他心跳又快了两拍。他轻唤她的闺名,“宛月……”
      宛月低低“嗯”了声,慢慢挪远了些。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她着实恐惧得很。
      宫人捧茶给二人漱过口,躬身退下关了房门。
      银莲香熏从花瓣中送出袅袅芬芳,那是沉香研合了檀香、素馨花的清幽。氤氲香雾中,静得能听到彼此呼吸。
      宛月垂着头,又悄悄往床的另一头挪了挪。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书上曾读过的诗句映入脑海,他忽有些了悟,原来,这便是新妇娇羞的模样么。那个生气勃勃掷了他一脸雪的娇憨姑娘,竟也有这般羞红了脸颊的时刻啊!
      他俯身凑过去,指尖触着她柔滑如素缎的乌发。她一惊,抬眼迎上一对温存清亮的眸子,顿觉一颗心在胸膛里噗噗撞个不停,立刻低眉敛目,躲避他的目光。
      那两排浓密睫毛轻轻颤抖的样子,像是一双蝴蝶在粉白的海棠花间拍动翅翼,掠得他心头发软。他不敢惊动那对怯生生的蝴蝶,小心翼翼在她发间摸索着,拔出金簪,解开结好的缨绳。一头乌亮长发顿如瀑布倾泻而散。
      他执了她柔软小手,强自持稳了声调道:“不早了,歇息吧。”
      宛月本能地欲抽出手来,却给他牢牢握住了。男子陌生的手有力,宽厚,交握的掌心有汗沁融,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她虽半醉了,仍清楚觉察耳根烧得厉害。她被教导过如何侍寝,然全无勇气照做,只僵着不动,恨不得时光就此停住。
      他坚实的手臂揽过来,灼热鼻息拂在她耳侧,哑声问:“怕么?”
      她被迫贴于少年怀中,面色晕红如霞,紧闭双目,纤细的身体微微颤栗,呢喃道,“怕,我很怕……”又大义凛然、自欺欺人地摇摇头,“不怕,宛月喝醉了,不会觉到痛了……”
      他又是怜惜,又是好笑,抚慰地摸着她秀发,一时不敢有所动作。
      轻抚几下,却听她仿佛小猫小狗被顺了毛似的,从喉中溢出舒适的叹吟。在血气方刚的少年耳中,是那样娇滴滴的,闻所未闻。他身上一热,拥紧了她,无法克制地覆上那小巧唇瓣。
      他的唇温暖,柔软,干净的气息中有着隐约茶香。她迷迷糊糊任他撷取着,渐渐融化了,顺着他的拥抱,双双倒在艳红的百子衾上。
      年轻的皇太子呼吸急促,手指发着抖,生涩且笨拙地试了几次,终于拉开太子妃的绯红衣带。
      花烛高照,照不尽罗帐春暖,青丝缠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东驾亲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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