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羽朱颜》陶识伊

36、千岁（2）

　　36

　　法术既成，便有一道缤纷光华从头顶贯入，我被那光引着，自冗长的廊道间飞掠而过。周身擦过的画卷似曾相识，停下来瞧了那么一眼，竟被就此吸入其中。
　　待得晕乎乎站稳了脚步，才看清自己身在数万年前的宫门之处。
　　未满千岁那时，宫门前似是没有那块名满天上的五界石，只立了两只白玉雕成的巨兽，翕开大口咬着明月珠，神态骇人，将整个宫殿护在身后。
　　我上前一步，试着用指尖碰触，却被结界弹了回来。
　　这儿除了正儿八经的神仙，向来放不进其他东西去。
　　忽地有个童音自宫内传出，娇嫩稚脆，甚是好听——“父君和母后都去绛珠姑姑那里听琴看命，你就让我瞧一眼，又能怎地？”
　　蹬蹬蹬一阵脚步声，门口现出个红衣束发的女童，好奇地扒着门边，东张西望。
　　“殿下，快回来，奴婢要遭责罚的……”跟出来的仙婢神色慌张。我定睛一看，还是个认得的宫人——她照料我的起居长达四千余年，名号记不大清了，脸容多少有点儿印象。
　　“我不对父君提起，还有谁能知道？”女童笑嘻嘻地眨了眨眼：“你就让我看一眼嘛，不是说要来个凤凰和狐狸的混种？他长什么样呢？”
　　仙婢哭笑不得，叹了口气道：“若真是个眉眼狰狞、三头六臂的怪模样，殿下又当如何是好？”女童歪头想了一想：“也不是没可能嘛。听说他的血统不甚纯正，天上界无人愿意收留。父君也是承了天帝的命，才不得不让他入族……”
　　仙婢忙打断道：“殿下快别说了，神君的顾虑十分要得。混种本就比平常仙人得天独厚，收入族中，好歹能给他修个仙身，孤零零一个丢在瑶山下，指不定变成个甚么妖物回来呢。”女童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少顷沉下面色，又堪堪将手负起——“止雪。”
　　仙婢吓得低头屈膝：“奴婢在。”
　　女童悠悠然道：“你进去，我要独自会他一会。”仙婢抬头，正要说话，女童斜斜横了一眼道：“不然我就对父君说，你趁他带走了大多宫人，由着我四处乱跑。”
　　那仙婢便是一个激灵：“殿下！”女童满意地挥挥手：“去吧，就半柱香的工夫。只要你听话，我保证父君不会知道。”
　　本仙姑站在一旁看得甚是唏嘘。
　　幼时的我，竟然蛮横娇纵至此。
　　仙婢唯唯诺诺地闪回宫内，捏个法诀隐去了身形。却不敢真的回去，藏在棵树里偷偷张望。女童在门前蹲下身来，拾起地面上零散的落花，一瓣瓣对着阳光细看。
　　我看她玩了许久，十分自得其乐，心下便急躁开去。时辰紧迫，再这么浪费工夫，我的魂魄怕是根本撑不到那么久。正想挥开这段过往不看，一名面容清冷的白衣少年从远远处走来。不多时，身后一人亦渐渐露出身形——竟是太公。
　　那少年抬眼，施施然朝我这头瞥了一下，那眼神中透过凉薄的冰雪，一层层漾开。和我所熟悉的那人一样，满含拒人千里的凛然之意。
　　我瞬时愣了一愣。
　　九祗……果真是他。
　　“太公！”但听女童欢呼一声，一头扎进老者的紫霞袍中。
　　老头儿被撞得哎呦唤痛，挑了挑眉毛，神情间瞬时带上几分慈爱。
　　“又出来瞎跑，不会让别人为难吗？”
　　“才没有呢，本公主一直都很听话。不信您可以问止雪。”女童拽着老者的长袖，露出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偷看淡然立在旁边的九祗。
　　察觉到她毫不掩饰的视线，少年冷哼一声，别开脸容。
　　“来来。”老者笑着摇头：“小子，你先跟着我学一段时日。有些规矩，等进宫之后，我再慢慢教给你罢。”
　　“太公，混种怎不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女童一脸失望地从老人臂弯里爬出来。
　　那“怪物”二字令白衣少年浑身一颤，眼中登时带上了不得的杀意，一时间雪风盘旋。
　　“你刚刚说了什么？！”他走上前一步，狠狠握住女童的双肩：“有本事就再说一遍试试？！”
　　“哇，太公……”女童吓得朝后退去。身后那仙风道骨的老人赶紧扬起拂尘，将少年逼退数步。
　　“缚！”他厉声喝道。
　　女童挣脱了少年的双手，一头扎入他怀中，嚎啕大哭。
　　这一哭，倒叫幼时的九祗微微一愣。
　　“好了，好了。让你口无遮拦。”太公安抚般地摸了摸她的头顶，而后站起身来，面色复杂地看了眼那倔强的少年。
　　“我进去了。”少年淡淡撂下这句话，甩手而去。
　　太公长长叹了口气。
　　“冤孽……”不知是不是我一时错觉，竟听到他低低地这般言道。
　　纵是站在结界之外，还是忍不住心尖一抖。
　　凤凰一族比他人更加排外，连旁支的天鸾都不放在眼里，谈何善待混种？九祗后来改入了九尾狐族，是不是因为被全族排挤，方才……
　　我尚未猜测完，眼前被一阵香风席卷，此段记忆已烟消云散。
　　牵引出体内的魂魄太过单薄，我已无法再深入封印中去。
　　另一段零散的过往却迎面飞来，笼罩住我的周身，青光乱舞。
　　一条通往天上界的魂兮河，汇集了四面八方而来的魂魄。它们来自六界，又浩浩汤汤向轮回天台奔涌去。璀璨光华四溢，照亮了窗台边女童神往的小脸。
　　“澜晴不在，这宫里就只有你一人陪我说话，你就说句话嘛……”
　　她用眼角瞥了瞥一边静静打坐的少年，从窗边跳下来，负手在他身边踱来踱去。
　　“你今年多大？有没有一千岁了？我还有两百年就长得和你差不多大了，可是父君老要关着我……为什么整个宫中只有我一人被关着？”
　　说着说着手还不老实。翘起小指，点了点少年挺直的鼻尖。
　　打坐之人刷地睁开了眼：“别碰我。”
　　女童撇撇嘴道：“凶巴巴的，不招人疼。”顿了顿皱起鼻子：“我偏要碰。”竟爬到少年的身上去，抓着他玉白的脸容好一阵揉捏。
　　原来小时的我还有过调戏美少年的行径……罪过罪过。现下脸皮子厚些，反倒是做不出了。
　　本仙姑别开眼神，很有些尴尬。
　　“你！”少年拂袖将她推开，咬牙片刻，掉头就走。
　　“长得像个姑娘一样，我还不高兴碰呢。”女童冲他的背影吐吐舌头，转头自言自语：“难怪去哪儿都被族人欺侮。这性子哪儿像我们凤羽族的。”
　　这话传入耳中，倒叫我愣了一愣。
　　猛然想起，初入凡尘时对九祗说过的一句话。
　　我说的是——仙君自个儿也流着九尾狐族的血，还不是一丁点都不像青丘的人。
　　那时还道他怎么那般生气，原是之前早有渊源。他从小就在介意自个儿这混得不纯的血系，大约为了这重身份，在凤羽族中处处受制，没少被为难。有此心结，委实是顺理成章的。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对不起大家，回来收了收东西，生物钟乱了TAT
之后每天两更补偿>.<晚上12点前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