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凡尘（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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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一响爆竹惊破了梦的，陡地睁眼，九祗清君早不在身畔。
夜色在房中弥漫，街边喧闹之声却不绝于耳。我便起身挑了一豆烛火，推开镂花的窗户朝下看去。
原是有人成亲。
街两旁的高树上吊满了花灯，映得那摇摇晃晃的轿顶光华变幻。新娘子似对这不寻常的鼎沸有点儿好奇，偷撩开一线轿帘，又被冲天而起的炮仗吓得躲回轿中。有个孩子大声叫道：“娘！是新娘子露脸啦！”身边母亲抬手一个巴掌，立马让他噤了声。
要么说这凡人活得当真逍遥，一生的重头戏，也不过是些红白喜事而已。想本仙姑当年嫁人，自个儿提着盖头爬上山不说，过门之后，又生生守了四百年活寡……前些日子倒是洞房花烛了，只可惜洞房里戾气太重，不大值得提起。换了是凡人女子，大约总要寻一番死，才算得贞烈罢？
我看得入神，丝毫没注意身后的动静。直到九祗走到身侧，才一惊转过头去。
“仙君？你去哪儿了？”
九祗并未作答，只顺着我的目光瞥了眼底下，语调清冷：“喜欢吗？”
我不知怎地有些尴尬：“甚、甚么？”他略抬起下颌道：“这些个八抬大轿的仪式。”我总算会意，讪讪笑道：“小仙哪还有这等心思，莫要拿我取笑了。”
月华与灯影交汇，勾勒出他沉默的脸容。街角流光明灭，落入那澄澈眼底，便即惊起层层涟漪。
“来。”他突然拉起我一只手，不由分说朝外走去。
本仙姑没防备，让他拽得一个趔趄。好容易跟了上去，但见九祗空荡荡的袖口之中，正飘出点点淡白的光晕。
……嗯？他在布法么？
我脑瓜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待被拖至街边，才发现林林总总的行人宛如玉雕，全被钉在了原处。
万般皆静，十里浮灯阑珊。一直在走动的，却只有我们两人。
不知谁雪白绣帕被风吹走，凝在半空中，犹如一朵净莲；小贩的馄饨汁儿溅出了一两滴，躬身赔罪的模样煞是滑稽；面容娴静的罗衫女子，回眸蹙眉的书生……黄发小儿踮脚递给母亲一枝雪柳，那做娘的便弯腰低头，笑着让他插至发间……
我瞠目结舌。
这等封印时空的奇术极费元神，似是青丘独有。听闻此法可令时光停滞不前，一般人是掌控不住的。更不想今日能有这福分亲眼得见。
九祗清君拉着我穿过姿态各异的人群，停在刚才路过的喜轿之前。淡白光晕自他袖中安静地飞舞，一时间将我周身笼罩。
“坐进去，替了她。”他淡淡地道。
本仙姑委实让这一句吓得不轻。
“仙君，您……您说甚么？”
他依旧泰然自若：“本君让你穿上她的衣裳，替她坐进轿中。”我颤抖着嗓子问：“然后代她嫁给她的夫君么？”
啪，脑门上顷刻挨了一个爆栗。
“有胆子就试试。还嫌惹得麻烦不够多么。”见我一脸迷惘，叹了口气续道：“这法术只能维持半个时辰，之后我会将一切复原，不必担心。”
我总也猜不透他在打甚么算盘，探头瞧了眼轿中的新娘，凤冠霞帔的当真好看。曾几何时，本仙姑也幻想过穿上嫁衣的模样，无奈如今好几万岁的人了，装嫩未免遭致雷劈。伸手掀开那胭脂色的盖头，新娘一方雪肤花貌登时显露眼前。
女子果然还是穿鲜亮的颜色最为动人。我心下一动，神使鬼差地坐进轿子里，再念个法诀，便让两人的衣衫掉换过来。
我等了两万余年，不曾等到被迎娶入宫的那天。若是那个人真的践了诺言，是不是也会有这么一顶轿子，圆了我那未尽的执念？
原来，当我总算能穿着嫁衣，坐上喜轿的那一刻。却再也无法迈步走向他。
迎头落下的红绸轻挡住视线，那一夜凌乱的梦境反复浮现眼前——澜晴掌下，妖蛊疯长。惨烈而艳丽的颜色，在纷飞大雪中没入他温暖的后背。
“青漪，我会娶你的，你等着我，我一定……”
是了，既然旭儿从来都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为甚么要应允我这注定落空的承诺？
回过神的瞬间，眼角已尽是酸涩凉意。
轿子平稳地前行，我突地想起了甚么，撩开一线帘子朝外看去。
为首两个轿夫身畔缠满了白光，正无意识地朝前迈着步。仍是夜晚的美好光景，只是整个小镇趋于凝滞，多少消了些喜庆的意思。
因不知九祗要让他们去哪，我坐在狭窄的轿中，心下颇是忐忑。不多时轿子一颠，稳稳落在了地上。
我想要撩开红绸去看，却被伸进来的一只手捉住手腕。
“让我来。”他轻轻地道。
我心口便是颤了颤。
眼前的红愈发朦胧，忽而明亮，映得周遭盛放的花事俱没了颜色。那清雅脱俗的仙人站在轿前，手心一袭垂落的香绸。犹是背对着明月，脸孔却依旧皎洁如玉。
我莫名地怔怔掉下眼泪来。
弯身下轿，那上神很是自然地伸手搀住我。千顷如镜的玉湖映入眼帘，水转风回，各色荷花灯漂于其上。
“……本君今夜，才算真正迎娶了你罢。”
谁的声音在耳边远去，熟悉，却不甚真切。我茫然抬头，那人的眉间并无一痕朱砂。嘴唇开合间，不知是否唤了我一声“青漪”。
“你是……仙君？”我愣愣地道。
他颇显不快地瞟过来一眼：“还能有谁？”我忙摇了摇头，却盈了满心的混乱，无从倾吐。
一整片的夜色似缭绕着缤纷烟雾，无端端温柔起来。这般景致下，九祗清君叹息一声，无奈地闭了闭眼，伸臂把我搂入怀中。
“还怪我么？”
这叫甚么问题？我一时有些迷惑。可他的下巴抵在头顶，轻松抑制住了我抬眼偷窥的举动。
竟问我是否怪他……
按理说自该是怪的——他不明不白地同晏青漪生下了旭儿，又冷落了丹朱四百余年……我有每一条理由怨怼，细细想了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
我对九祗的情感，毕竟比温陵君轻描淡写得多。我花了两万年去爱一个人，又在短短六年间恨透了他。重生后我用了数百年对他释怀，早已不想对他人再重温一番。
说到底，是没了那个心力。木已成舟，迁怒何用？
天地间俱是无垠的静寂，九祗搂着我的手臂忽然收紧。
但听他低低问道：“你在口是心非罢？”
我不禁笑出声来：“说怪你要生气，不怪又不相信。要我怎生是好？”他沉默了片刻道：“嘴上说的都是幌子，须看你今后表现如何。”
我一面稀奇这上神也学会抬杠了，一面抿嘴笑道：“那么，仙君要我怎么表现？”他云淡风轻地道：“待我好好想想，暂欠着罢。”
此时他袖中飞舞的流光有渐淡之势，我正要出言提醒，背后竟陡地有人插话——
“我还在想谁有法力能定了整个镇子，原是您二位在这儿卿卿我我。”那声音里带了少年清亮的笑意，几分调侃，却是华贵天成。我一惊挣脱了九祗，眼睛瞬间瞪了个溜儿圆。
并非因有人破解了九祗的锁时法术，而因来者……竟是我儿。
多日不见，少年的眉目依然如画，穿一身紫底银纹的七星法袍，比起上回略显清减。站立的姿势亦像个气宇轩昂的小大人，令人有些忍俊不禁。
他朝这头缓步走近，上下打量我一番，微微点头道：“我记起来了，你是那天冒冒失失的仙姑。”
臭小子怎么说话的！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的恼怒：“怕是你记错了。”他乐得摆手：“不会不会，你还丢了个绣物在我脚下，是也不是？”我一愣，登时想起好像真有此事。
可那会儿……是他刚定亲的时候吧？没想到这么久了，小混账还记在心里。
“那乾坤结是你自己绣的？怎么针脚看着那么眼熟？我曾有个长命缕，绣工也是——”他说到中途，故意咳嗽两声：“对了，仙姑是有夫之妇，本殿不该这般鲁莽。失礼失礼。”
灯火阑珊，明月当空，少年又走前两步，冲我身边的九祗毕恭毕敬地躬身。
“上君好雅兴，元神耗得当真不枉。哄女子开心可是门大学问，晚辈此番受益匪浅。”
我僵着脖子瞥了九祗一眼。
那厮倒是面色淡然，只不过眉眼间莫名凝着股杀气，颇令人心惊胆颤。
我暗中拉他袖子：“小孩子，别和他计较。”他回眸斜我：“本君像是要计较的人？”说毕，面不改色地转脸问道：“你不好好在青殇城做你的太子，跑下凡来胡闹甚么？”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凡尘（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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