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城》唐明媚

3、馋虫上脑

　　傅琛蔚不仅烧菜绝味，连煮的面也是一绝。他时常在面条上铺一层香气浓郁的提味菜料，名叫芫荽。
　　李厨子是南夷人，不喜面食，便极少做面食与我吃。我先前没尝过这芫荽，第一次吃时，只觉味道有些奇怪，却又不抗拒。第二次吃时却不知怎的，反倒喜欢上这芫荽的滋味，只觉香气馥郁独特。倘若吃面条时不下些碎芫荽，便觉口中少了甚么似的。
　　然而西席说那芫荽是发物，我体内毒素还未清空，吃多了发物，少不了要妨碍病情。自之后有一日，我体内蛰伏的毒性再次发作，便被迫戒了芫荽，连一日三餐的菜色也寡淡起来。直叫我痛不欲生。
　　他们三人面碗中铺了一层细碎浓郁的芫荽，卤肉片成薄片铺在碗中，青椒红肠，五彩缤纷。反观我碗中，清汤挂面，只卧了一只小小的鸡蛋。我素来口味重，喜香喝辣，如今面中清淡如斯，连芫荽这等提味的菜料也无，实在是太难为我了。
　　我攒眉苦脸地吃完了这碗干巴巴的面条，心中委实是生不如死，便寻思去扶风谷后山转上一圈。所闻后山奇珍异草漫山遍野，西席便是因此，干脆霸占了山头，就地摘药。傅琛蔚亦是在后山闲逛之时，偶然间发现了那儿长着许许多多野芫荽。我们日常里吃的便是后山新鲜采摘的芫荽。
　　当日下午我随口寻了个借口，去了一趟后山。我先前见过傅琛蔚摘来的芫荽几眼，心中大致有个样子，便埋头找寻了起来。地上野草遍野，我费了半日的时间方才寻到了一两株野芫荽。
　　第二日我借故回房吃面，抓了一大把芫荽放在碗里，喜滋滋吃完这一碗绝世美味。便去鸦的房内同他相互调侃了一会儿。
　　他道：“此番你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回欢喜城。出不了几日，百欢门定然知晓北上的队伍是个幌子，识破这空城计只怕不消多少时日。过些日子，他们定是要追来了。”
　　百欢门便是对我下“三日尘”的敌对门派，此门派与欢喜城颇有渊源，几十年前原与我们是兄弟门派，待到我娘接手欢喜城之后，却与百欢门的门主凤琬楼不知生了什么龃龉，之后的十几年里嫌隙越来越大，最后由形同陌路恶化为你死我活的地步。我倒不知其中曲折是非，我娘始终不肯告诉我。
　　我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乖巧伶俐道：“嗯。先前抽了好几次毒，瞧我这气色，好了许多，想必身子快要好了。”说这话时，我忽觉腹中绞痛，那痛先是缓然，不多时便开始剧烈了起来。还以为是吃错了东西要腹泻。我肠胃不太坚强，以前便时常因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而腹泻不已，可我又管不住我的嘴。岂料一股腥甜凶猛地从喉中涌出，我只当自己这番是腹泻得厉害了，竟还连带着上吐下泻，便亟亟用手捂住嘴。我可不想喷了鸦一脸的呕吐物。
　　我终是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尽数呕了出来。鸦听我说到“身子快要好”时，面色颇为宽慰，此时欢欣的神色尚僵硬在面上，双目却猛地睁大，死死盯着我捂住嘴唇的手掌。
　　我被他那奇怪之极的眼神唬了一跳，便放下手掌，低头一瞧，只见满手血迹，稠黏殷红的鲜血顺着我的指缝缓缓流下，沾了我鹅黄的罗裙，沾了我洁白的绣鞋，宛似一朵朵凄红的合欢花成片在我衣裾上洒落，稍不留神，便污了满身的艳红色。
　　喉中又是一波腥甜的味道直往上涌，一时不查，便喷了鸦满头满脸。
　　我怔了一怔，瞧着自己满是血迹的裙角傻傻一笑。
　　原来我吐着吐着，竟还吐出血来了。
　　屋子里原先燃了些许白檀香。白檀香味道淡雅，十分好闻。而此时，却混入了沉郁刺鼻的鲜血气味，将那白檀香也染出了一丝血色。
　　鸦此刻的面色堪比白纸，淡的看不出半分血色。他骤然紧紧将我搂住，我挣也挣不开，搂得紧了，害我眉头一皱，又是一口心口血吐了出来。
　　心里哀哀叹了口气，我吐了约莫有半盆子血了罢，半条命都要去了，只怕华佗在世也救不下我了。莫非我真要这般不明不白死去？
　　我艰难地侧身瞧着鸦秀丽削尖的下巴，他的脸庞仿佛天上那一轮皎洁的月亮，苍白昳丽的半隐在沉甸甸的阴影之后。我喷在他脸上的鲜血缓缓自他的下颌掉下，划破了我洁白的手背。
　　我倾尽全身力气，握紧他的手，勉力道：“倘若我死了，你定要抓住……害死我的人，将他……碎尸……万段，至于你么……也给我好好……好的活着……”
　　我这副模样，当真像极了交代后事的人。
　　此刻我话还未尽，我便又是一口血水吐出，眼皮如注铁水，终是渐渐失去了意识。

　　模糊之中，似乎隐约听见鸦在我耳边嘶声唤我，那声音依稀带来了些许凄然，我不由心中一恸，他可从未在我面前这般狼狈失态过。怕是我当真没救了罢。
　　我幼时脾性有些孤僻，不爱同人玩耍，总是独自一人闷闷坐在高墙之下发愣。
　　没想，我娘不知打哪捡回来的鸦，初次与我见面之时，便害我大哭了一场，还烙下了永远难以抹去的印痕。
　　他那时当着如野猴子一般，披头散发不说，没事儿便窜上树枝登高望远。那日我在树下发呆，他没见过欢喜城内还有同他年纪相差不大的小孩儿存在，打那茂密的树叶之中探头来瞧我。只见一名穿着粉红小衫的小包子皱着眉头蹲在树下。料想他是从未见过小小的一个包子娃，竟似满脸对人生的思虑之意，心中不由大吃一惊，脚下一时没踩稳，堪堪掉了下去。
　　我便当真有这般倒霉，当空掉下的不是金子银子，却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猴子。
　　他再如何是个孩子，终究还是比我重上几分，又借着冲力，愣是将我压得七晕八素。我的脑袋瓜子在地面儿的石头上磕了两下，立时血流如注，疼得我哇哇大哭了起来。
　　自此，我额角上便多了一块去不掉的伤疤，屁股后头多了一根骂不走的尾巴。
　　哪想着尾巴一跟便是十年。
　　十年，能发生多少该抑或不该发生的事情。偏偏我被我娘禁困，鸦被欢喜城蔽锢，都不得逍遥自在。
　　往后我常想，鸦这般出色的人物，若是生于江湖，江湖上定要多一个仗剑行走、俊美英气如傅琛蔚一般的侠客。而他生于欢喜城，空有一身绝世好剑法，却不过是一名小小侍卫罢了。
　　我曾问他，甘不甘心。
　　他却抚掌大笑，道：“好问题。这事儿我想了许多年，也从未想明白过。”
　　想来他心中定是有过不甘。
　　“你呢，幽禁在这欢喜城内十几年，从未踏出过一步，你甘不甘心？”
　　我自是……自是不甘心。
　　只是那时大抵太过于傻傻呆呆，竟也未曾想过要违背我娘的意愿一回，去外面那花花世界看上一回。委实是傻得可爱。.

作者有话说

　　终于考完了，我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