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玉山倾倒 ...
-
西席果然不诓我,傅琛蔚厨艺极好,桌上琳琅满目,一片香气弥漫,我几乎要被自己的涎水淹没。
蒜苔香辣回锅肉,烧得又香又辣,回锅肉色泽红亮,肥而不腻。莲藕焖寸骨则藕香四溢,汤色清亮,更别提其他甚么干烧鲤鱼、冬笋黑木耳爆肉片、小炒香辣鲜牛肚。
我家厨子原是滕州最负盛名的香味楼掌勺人,厨艺了得,后来不知我娘使了甚么手段,他便成了我们家的厨子。
我自幼是个吃货,颇为好吃,又十分挑嘴。但每凡李厨子下厨,我便能够多吃几碗饭。傅琛蔚的厨艺只怕与李厨子不相伯仲,有句古话叫做君子远庖厨,李厨子为生计而习厨艺,这无可厚非,然而傅琛蔚堂堂一名剑客,如何也愿洗手作羹汤?
傅琛蔚换了一身短打,洗净了手,坐在桌旁执碗吃饭。他的手指修长而纤细,我瞧了瞧自己短短的五指,不由得自卑地拢了拢手指。
我已狼吞虎咽吃下两碗饭了,他还在细嚼慢咽吃着第一碗饭。他的姿态实在优雅,看得我不住发呆。相比之下,吃得掉了满桌饭粒的我实在是自觉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心中不由埋怨我娘,也不好好教导我餐桌上的仪态,倘若不是与傅琛蔚对比,我还尚不知自己似是一名山沟沟里出来的粗野乡下丫头。
我忿忿扒了几口饭,又觉自己朝粗鄙走近一步,立时顿了一会儿,学着傅琛蔚笨拙地一颗一颗数着饭粒,只是到底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鸦似乎知晓我心中所想,面上露出一丝好笑,摇了摇头。
我故作不知,用筷子戳了戳傅琛蔚,他转过头地瞧着我,朝我淡淡一笑。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笑得宛似树上的白色杏花一般素净动人。
我细声问道:“你可有心仪之人?”
我骤然有此稀奇古怪一问,傅琛蔚委实有些猝不及防,一时间措辞不及,面上怔了一怔,微微皱起一分眉头。
我可不管他心中千转百回转了多少个弯,径自趴在他耳边小声道:“你做饭做得这般好吃,长得也这般好看——我娘说我性子这样好的人,将来要嫁给世上最好的人,我看你,便是个不错的人……你能不能给我做相公呀?”
西席不知怎的,竟将我的话听得一字不落,闻言险些喷血,随即促狭道:“你一个小女孩儿,怎这般没皮没脸?”
我又羞又恼,大声道:“你才没皮没脸,竟偷听我说悄悄话。”
西席冤道:“你这‘悄悄话’说得这般大声,我不愿听也没法子。”
我一时气结,便干脆扭过头不同他说话。
西席指着傅琛蔚道:“你可知,他比你大上整整十五岁,倘若你愿意,你都可唤他为叔叔了。”
我大吃一惊,掰着指头一算。今年我十五岁,傅琛蔚比我大上十五岁,便是三十岁。可他看上去倒像方才二十出头。
我朝傅琛蔚道:“我不嫌你年纪大,你也莫嫌我年纪小好么?”
鸦轻揪了一下我的耳朵,道:“小孩子家家不害臊,哪有自己赶着贴上去的?”
我委屈万分地瞅了他一眼,丧气道:“我娘说我长得不好看,若是不嫁给世上最好的人,嫁与别人定是要受欺负的。”
鸦与西席面面相觑,傅琛蔚眼中眸光微微一闪,用手轻抚我的头发,宽慰道:“世上好男儿可多得去了,今后兴许你便遇上了自己真心喜欢的。”他的手掌凉似山泉水,袖间盈盈一股清澹别致的香气,细细识别,似是我家高墙之外那枝白杏花的香气,只怕多闻一会儿便要醉了。倘若我见过我那负心的爹,他定当也是会这般轻抚我的头发罢。
过了几日,我死活赖着傅琛蔚要学烧菜,自个儿在灶下鼓捣了半日,结果毁了了一篮子菜不说,还让灶火给燎走了一大截头发。我的头发又黑又亮,鸦笑话我全身上下只怕就这头发最好看,这回连头发也让火烧没了,便成了真正的丑八怪。
气得我躲在房内“扑扑”的掉泪珠子,连午饭也没吃。可是过了几个时辰后,我便后悔万分,肚子饿得直叫,心想吃饱了方才有力气生气,如今岂不是拿那臭家伙的话来惩罚自己。
恰巧在此时,傅琛蔚提了食盒来看望饥肠辘辘的我。
我喜出望外,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的事情,连忙抢过食盒,打开一看,香辣鸡丁、酸菜鱼,皆是我爱吃的菜样。
傅琛蔚拿出一把剪子,声音清淡似流水,十分清越动听,“我替你将燎了的头发剪了罢。”
我狼吞虎咽吃了几口,此时闻言立即停了下来,警惕地瞧着他,捂着自个儿的脑袋瓜子,大声道:“不许动!已经够丑了!”
他皱起了一分眉头,预备收起剪子,淡淡道:“不剪便罢,只当我自作多情。”
他便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我听人说,燎了的头发若是不剪了,可就再也长不长了。”
我立时抓住他收剪子的手,顿了一顿,讪讪道:“我不许旁人动,只许你动。你快些替我修剪罢。”说着,便端端正正坐好,等待剪子的降临。
若是长不长头发,岂非要当一世的丑八怪,我可不愿。可又担忧傅琛蔚学艺不精,将我的头发剪得更加不堪,便扭扭身子担心道:“小叔,你可要看好了剪,莫剪坏了。”
傅琛蔚轻抚着我发丝的手顿时一僵,手指顺着发丝重重捻住我的耳朵,清淡的声音之中掩不住一丝恼怒,“你如何唤我小叔,我哪有这般老。”
我的耳朵最是怕疼,此时被他拿在手中重重一掐,痛得险些大哭。可我又不好意思在旁人面前掉泪,只觉若是掉了,便如赤身裸体站在旁人面前一般羞耻。
我缩缩脖子,眼泪在眼窝之内打了一转,差点儿没流出来。我眼含两泡眼泪水儿,朝傅琛蔚委委屈屈道:“你较我大上整整十五周岁,不让我唤你小叔,莫非要我喊你小弟?”
那人一时气哽,便不再言语,抓起锋利的剪子,在我头上“咔嚓咔嚓”大刀阔斧开剪。我的头发原本长及股下,灶火一刮,燎走了将近一半,此时只及肩背之下。
原先我娘最喜用白角蓖替我梳头,黑亮柔滑的一把青丝拢在她的手心中,宛似将她最为心爱的女儿尽数握紧在手心里,不让他人欺负。而今头发已去了半数,我娘握不住了,只怕今生也不会再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