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天》三千草

2、第1章 初遇

　　1.
　　父将人间的四季带给本来没有气候变化的天国，只是挥手之间，就如他烧出那片沙漠般任性而不可改变。然后，天使们认识了“时间”，并在季节更替的时候产生了人类独有的那种惆怅。
　　于是，越季庆典作为一种赶走惆怅的工具被频繁地使用，当各色的礼花绽放在天幕时，爆炸的声音吓走了徜徉空中的灵，也每每炸跑了天使们的忧愁。于是，拥有智慧的种族也挥动着双手和翅膀欢呼雀跃，载歌载舞。
　　鲜花、甜点的芳香和火药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在天使们的呼吸间传递。这种气味，总能让我想起战争的年代我们在天门边挖掘的岩洞，我曾经在那里制定一个又一个作战计划，然后在刚觉饥饿的时候正好接过那个金发天使手中的食物，几口吞下。那个时候，地狱的火焰能燃烧出比今日的烟火更加美丽的图案；那个时候，鲜血浇灌的花朵娇艳欲滴。
　　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我讨厌庆典。

　　那是一个春季的开始，我坐在我办公桌后的高背椅上，将手中握到潮湿的鹅毛笔准确地投入墨水瓶，然后望着面前完全阻塞视线的一排已批阅的文件浑身瘫软。抻了抻已经僵化的胳膊，还没来得及长出一口气，办公室的门便地震般撼动起来并伴发出巨大的轰鸣。
　　“大人，我有新方案要向您请教，开门！”
　　听到这个精力十足的喊声，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不用说，又是那个第一次筹划庆典的天使学院特优实习生阿布罗狄。其实，他的声音真的宛如奏鸣曲般动听，虽然是半夜在你熟睡时突然奏响的那一种。
　　我对他第一千零一份方案实在提不起兴趣，听着他凭借圣天使的力量穿透隔音大门的叫嚷，我揉了揉眉心，决定去散步——在我的办公桌下面有一条通向圣都天使聚居区的通道，我曾经藐视过它的存在，可天知道我现在有多喜欢它！
　　尽量不失风度地从一堆在整洁的街道上倍显突兀的岩石后面走出来——还好地道的出口安置在几乎没有居民的区域。回头看了看那堆毫无美感和规律可言的石头，政府向天使们解释说它们有着非常深远而抽象的含意，我想，那绝对建立在它实用性的基础之上。
　　匆匆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我走入出口附近的一间小屋——那是我长久以来的“避难所”。
　　这是一间大约四十多平方的标准住房，低矮的门上攀着一根爬山虎，所以一直都是开着。屋里面只有两样家具——一个象牙色的矮几和一张铺着白色棉布单的木床。屋子的墙壁保持着大理石青砖抽象的纹理，实木的地板几乎没有划痕——据此，我推断这里无人居住。
　　点燃一根香烟，我跳上窗台，透过烟草燃烧出来的轻烟，不远处的天塔仿佛在不住摇晃。我眯起眼睛，将烟灰弹在地板上，烟灰立刻被地板上的魔法吸收，同时又是一股轻烟升起——青草的香气随之弥漫开来。我懒洋洋地笑了笑。对于人类的烟草我没有什么偏好，我却着实贪恋地板上青草的香气，它让我想起我生命最初的岁月，那个时候，我和我的兄弟战斗在无人的荒野，每当战斗停止，这种味道就会随着食物的香气弥散；有时候，我可以远远地望见加隆的身影，在和我对峙的山顶上迎风而立……
　　当然，用父的话来说，过于贪恋一种东西会让一个决策者的统治动摇。
　　我实在庆幸天国的统治者是我们英明的父。
　　继续望着窗外，数不清的天使在天塔四周飞来飞去，他们散落在空中的绒羽在远处看就像是一层烟雾——他们在准备春季的庆典。我不由想到了我那个兢兢业业的副官阿布罗狄——这是他第一次做筹划，他只有九岁——我应该体谅他，但他是圣天使。
　　我不喜欢圣天使——被父寄予厚望的圣天使，他们的优秀是压着他们的包袱，并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不断加重；然后他们就把这种压力同样施加在周围那些可怜的普通天使身上，要求整个天国都跟着他们像不可能存在的永动机一样运转。而天国则将最高的荣誉和资源供给他们挥霍在对《圣典》无谓的研究中。
　　突然一阵灼痛让我回过神来，那支只吸了一口的香烟已经烧到手指。将烟掐熄，抛在地板上。烟蒂被吸入的瞬间，吸着扑面而来的清香，我发现今天似乎轻松过头了，再这么下去，在庆典前积压的工作绝对可以压弯我的腰。想到这里，我似乎真的看到了摞成小山的文件，然后不寒而栗。
　　跳下窗台，我叹了口气，然后急匆匆地走向门口。
　　“砰！”
　　随着毫无预感的碰撞，我看见一团东西从我疾行的腿上弹了出去，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值得骄傲，几百年前我在战斗中强化的攻击本能还没有完全消失，我只希望我的力量不会伤到躺在地上的——圣天使。
　　看到是圣天使，我长长吁出一口气——起码不会弄出人命官司。
　　“能站起来吗？”我明显说了一句废话，因为我的话音还没落，那个“小东西”便一个咕噜爬起来，然后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它（因为看不出是男是女）六七岁的样子，有着一头金发，圆圆的脸盘，蓝色的眼睛里死一般的沉静。
　　我最厌恶圣天使这种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表情，虽然，我自己大多数时候也是这样。
　　“您应该先道歉不是吗？”小圣天使的声音稚嫩，脸上依旧一瘫死水。
　　我现在可以肯定他是个男孩，因为如果女孩被塑造成这种脾气，一定会被注重美德的父神人道毁灭。
　　“你懂得起码的礼节，嗯？”恶质地只想掐灭他高傲的气焰，我下巴朝天，“你应该学过怎么对上位者说话。”
　　小圣天使面色不变，眼中的不悦一闪而过，这种源自年龄的劣势在他成年后被完全弥补，于是，彼时那一刻几经回想，才愈加——令人心头爽利。
　　轻抿了一下嘴，他欠身向我行了个礼，“是的，阁下。”
　　“阁下”是天使对地位平等者的称谓。天国不会有天使能和我平起平坐，也不可能会有天使不认识我，于是将嘴角弯起——这个小鬼，有很优秀的反抗意识嘛。
　　“那么，对不起。”我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以免彻底破坏此刻的美丽心情，“但作为你失礼的惩罚，去学院监理处抄书吧。”
　　带着十足的戏谑，心想抄《圣典》对根正苗红的圣天使来说或许算不上惩罚？擦身而过，小天使的脸依然没什么表情，颤抖的长睫毛却暴露了主人的愤怒。我的心情变得非常舒畅——虽然无法在制度上惩治这些平时不可一世的圣天使，偶尔给他们些气受很能让我感到平衡。殊不知我面前的天使那时也动着相同的心思：
　　该死的圣天使！
　　我故意笑得无比和蔼，连眼睛里都透着阴冷的温柔，而他则在袖子里握紧了自己尚稚嫩的拳头。
　　这就是我们的邂逅，不知是宿命中的第几回，却是我记得的唯一一次。于是每当回想都不禁莞尔，彼时的他和自己，都幼稚而偏执，也却只有彼时，一无所知的我们，才拥有幸福的机会。

　　最后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一脚迈出门……
　　“喵~”
　　细弱的声音引我回头，一团黑色的小东西从小天使的领口钻出来，眨眨眼，那碧绿的眸子宛如魔王冕上的宝石，碧眸黑猫——《圣典》上与圣洁相悖的邪恶生物、堕落的人类与魔族间的媒介。小东西“噌”地蹦到地上，三两蹿，便扑到我脚下，对着我的靴子一通猛舔，使我瞬间回忆起早上洒在靴子上的蜂蜜甜羹。
　　再看小天使已经是一脸惊恐，脸色红红白白，仿佛千年后初级魔药课上被示教“白雪公主效应”的一颗苹果——千年后我如此对他讲起当时的情景，结果，他把我变成了一颗苹果，并且加了限制魔法，以至于我被随后过来蹭饭的米罗啃了一口……惨剧不堪前瞻，回到眼前。
　　刚刚还一脸倔强的圣天使小朋友，此刻他眼中的惊恐，让我的心情大好。
　　于是我恶质地单手捞起兀自巴着我的长靴一阵猛舔的小黑猫，小黑猫很无辜地“喵喵”叫了两声，开始在我的手心里舔爪子，对自己堪舆的命运毫无担忧。
　　“大人，私养动物是不对，那么私闯民宅是不是也应该定罪呢？”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小天使突然发难，眼中闪烁不定，是强自在压抑不安吗。
　　私闯民宅？嗯，一个不怎么愉快的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他跑到这个房间来不会是因为……
　　“这里是我的家，大人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私自闯入，还在里面使用违禁物品，是不是？”唔，这小子开始咄咄逼人了。
　　我兴味地看着他。其实那天他幸亏遇见的是我，如果是旁人，这种威胁，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是，他后来也说，正因为遇见的是我，才觉得，也许这样有用。
　　于是我们相顾莞尔，难得的和谐时光。
　　“噗……”我轻笑出声，弯身将小猫递在他的面前：“我有说什么吗。”
　　小天使一脸迷惘的看我，那时候，他还太嫩了。
　　将小黑猫塞进他怀里，我揉揉他金色的脑袋：“不想让别人看见的东西，要藏好。永远都别让人看见。”
　　小黑猫依偎在小天使怀里，开始舔他的手指。
　　我浅浅地微笑，看一眼远处的神塔，似乎已经耽误太久了。

　　“大人，要不要再进来坐坐？”软软嫩嫩的声音，让我脚步一滞。
　　原来，他还是会好好说话的嘛。
　　回过身，小圣天使的笑容灿烂、纯净。
　　孩子濡软清甜的声音对我说：“大人，您如果喜欢这里的香料，我有用这些香料做的茶哦。”

　　再一次坐进已经熟悉的小屋，小圣天使变戏法一样从一直被我当成墙壁的“方砖”中拿出一套茶具，然后用魔法烧了壶水。不一会儿，一股茶香便覆盖了我制造出来的烟草味儿。
　　“大人，这茶是我自己种的，炒得不太好，”他自己捧着一个大碗先喝了一大口，然后把一个杯子递给我，“我走得太急了，魔法烧出来的水真难喝。”
　　“你逃课了？”我呷笑看他，伸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却差点儿没把舌头苦掉了。充满敬畏地看了看茶杯里发黑的液体，我小心地把它放到桌子上。
　　“教授们都被阿布罗狄学长堵到会场开会去了，”小圣天使把头从壁橱里伸了出来，腮边沾了几根杂色的猫毛，“他说大人您也会去，不过……”他耸了耸肩，然后笑了笑，从壁橱深处拉出一个大筐——里面装着一窝猫崽儿，全黑的猫崽儿。
　　我祈祷他不是想把这些在天国象征着不祥的动物养成一个军团什么的。
　　只见他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个盘子，然后从学院宽大的制服里掏出一个瓶子，并把里面的液体倒满一盘，那窝猫崽儿马上聚到盘子四周，挤挤挨挨地喝起来——我判断那个液体是牛奶，虽然它灰暗的色调并不像是那种东西。
　　显然是看见了我怀疑的神情，小圣天使撇了下嘴，“想把东西带出学院就要添点儿料。”
　　我了解地点了点头，我觉得眼前这些兴高采烈地抢食吃的小猫实在同《圣典》上所谓的“邪恶”沾不上边儿。
　　小圣天使一脸溺爱地看着他的猫，他也只是一个小鬼——不同于我见过的那些圣天使，他似乎对《天国圣典》没那么崇敬。
　　“要是被发现了，你可是会很麻烦。”我故意一脸正经地看着他。
　　“呃，”小圣天使又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我，然后很天真地笑了，“您不说就没人知道了。”
　　“你就一点儿都不怕我？”我发现自始至终他的眼睛都没对我表现出半分忌讳的样子，但他明显知道我是谁。突然间我觉得很受挫——居然被一个丁点儿大的小鬼不放在眼里。
　　“怕您？”小圣天使眨了眨眼睛，突然间笑得阳光灿烂，“您需要我怕您吗？”
　　的确，我不需要天使们怕我，可不怕我的那些与我并肩战斗的天使们早已死去，变成了徜徉在沙漠中的灵。看着小圣天使清澈的眸子，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轻轻咳嗽一声，迅速转移话题。
　　“我还以为这里没有主人。”我环顾了一下小圣天使被阳光充满的“家”。
　　“我都是晚上偷溜回来喂猫。”小圣天使一边笑一边整理着猫儿们的窝，还不忘将被挤出盘子的一只小猫塞回去。
　　“你想没想过它们以后怎么生活？”我看着挤在一起的那堆黑色的绒球，它们是注定会被天国驱逐的生物。
　　“等它们长大一点儿我就把它们放到草原上去，天国这么大。”小圣天使的话说得仿佛理所应当。
　　我突然间想笑，是啊，天国这么大……却无法容忍将和平带给它的天使。
　　“天国是大，却不广阔，所有有边界的东西都不能称之为广阔。”
　　我叹了口气，我希望他听不懂我的话，可他的脸上却立刻笼上一层悲伤，一层七岁的孩子不应该有的悲伤。
　　“大人，人类的烟草对健康不好。”小圣天使将吃饱喝足的小猫又装进大筐，塞进了壁橱。我发现他在壁橱里用魔法给小猫们变出了一扇单向透光的玻璃窗。
　　“你叫什么名字？”我将手伸入口袋，攥紧了烟盒。
　　“您早晚会知道。”他关紧壁橱，用魔法上了锁，然后笑了笑，“要不然您就没必要知道。”
　　的确，我早晚会知道——我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力量；圣天使，他将有一个明亮的未来。
　　“认识你很高兴。”我伸出手，他握住。笑意在他眼中荡开，那明透的蓝在阳光下分外美丽。我一时竟有些失神。
　　我听见他说：“大人，只要心是广阔的，眼睛就能看到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