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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麒麟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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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老辈子的人,手头总会有那么一两样玩器,好比玉石鼻烟壶啦,汉白玉烟斗啦,翡翠扳指啦,都是没什么意义的玩意,只放在那里便透出丝丝的古意,带着一线对旧日时光往昔岁月的哀伤。
祖父的玩器是一块老式的怀表,黄铜材质,被汗水浸渍得透着暗暗的铜光。栓表的链子早在战争岁月里丢失了,便是这块表,不上发条也是不肯再走一步。就是这么个形似废品的东西,祖父却很喜爱,时不时拿出来摩挲把玩一把,就像把玩他手中的那双虎头核桃,眼中含笑,显是回忆起了曾经的那段时光。
怀表自然有一段故事,故事,自然来自那本日记。
“得到这块表,却是个偶然的机缘。”
所谓机缘,便是凑巧,便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便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此人,恰恰赶上了。
那一日祖父起得绝早,简单洗漱后便想着去开店门。上海滩的餐馆,早晨通常没生意,直到了十点钟左右,才稀稀疏疏的有客人前来。祖父不在意有没有客,只是最简朴的主意——生意人,当然是要做早起买卖的,对于他这举动,女老板没有鼓励,却也没有拦。
打了桶水,洒了地,开了店门,祖父忽然就注意到霭霭的晨光下,站着一双手拉手的小孩子,大约五六岁的年纪,都是满清服饰打扮,男孩顶着瓜皮小帽,戴着一块美玉,女孩梳着双抓髻,胸前挂着金项圈。一双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店门。
这个时间里,又是这样的打扮,这对孩童未免太过鬼祟了。
祖父正想出声喝问,却见两人对视一眼,男童走上前来,轻咳一声,彬彬有礼的模样。
“敢问,此处可是天平路二零八弄?”声音清亮,却带着不符年纪的稳重。
祖父呆了一呆,正要答话,那男童又施了一礼,“敢问徐……”言至此却停住了,扭头回望那女童,女童连忙紧走几步凑上前,扯扯他的衣角,小声提醒道:“徐瑛。”
“是了。”男童脸上泛出笑容,“敢问徐瑛姑姑在否?”
徐瑛,正是女老板的名字。
“在是在,你们……?”按照平日的规律,女老板此时已经起身了,只是这双孩童来历不清不楚,又举止奇特,祖父忍不住便要问个明白。
两人又对视一眼,一起笑道:“请她来见了便知。”
说话间,正听得帘子一响,门前鹦鹉叫了几声,女老板仍是平日里那幅打扮,穿一身黑色旗袍,叼金嘴子香烟,懒洋洋的歪了出来,视线正对上那双孩童。
她的脸上先是恍惚,再是迷茫,随后是恍然大悟。
倦怠的感觉自她身上一扫而光,只见她快步迎上前去,一手拉了一个。
“你们……待我想想……你,是庆麒?”这话是对着男童说的,又望向笑吟吟的女童,“你是庆麟么?……”
“正是。”答话的又是男童,二人又是对视一眼,一起施礼道:“姑姑好记性。”
女老板的脸色已是变了几变。
“家母近期有事外出,嘱咐我兄妹在姑姑处寄宿几日,不知姑姑可方便?”庆麒一面说,一面递上一封信,“家母手札,还请姑姑拜领。”
他口中虽称姑姑,言语神情间却少见恭敬,有的,仅仅是家教良好的客气。
女老板此时已是神色如常,她接过信,却不去拆,只道:“倒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你们母亲有没有说要你们住几日?”
“家母并未吩咐。”庆麒笑道,伸手去逗廊下的鹦鹉,“只说到日子了自会来接。”
“哦,”女老板掀起帘子,“那便住下去罢。”又转头吩咐祖父,“这几日我这家里有客,餐馆顾不过来了,先关了罢,你也先不用去别处找活计,就在我这帮衬一把吧。”说罢,也不招呼庆麒和庆麟,自己先进屋去了。
她,似乎不太欢迎这双孩童。
但是招待的却是格外殷勤。
庆麒和庆麟,不知是哪户大户人家的公子千金。
两个人的脚上,都穿着与这时代不符的极柔软的缎子鞋,庆麟似乎还缠了足,走起路来甚是小心翼翼,亦只肯同女老板一个人说话,祖父去招呼他们,庆麒笑吟吟的回望,庆麟低了头抿着嘴笑,再不肯说一个字。
为了招待这双孩童,女老板也算下了苦心,不光店里椅子的垫子,客房的褥子全换了崭新的,又把祖父叫到身边,拧开黄铜锁,将收藏多年的体己玩器一样一样拿出来。
草纹梅花的炕屏、羊脂玉如意、金鼎熏香、古旧字画……命祖父拿到客房里一样样摆放整齐,然后又是一套套的杯具碗盏,犀角的、琥珀的、玉石的、琉璃的……拿出来的一眼便知是多年来的私藏,一样比一样精致,便是祖父这种不懂赏玩的外行人,也看得暗暗心惊——这小孩子下手没轻重,万一弄碎了可怎么好。
便是这样,待摆放整齐迎着那对孩童进了客房,女老板口中犹在说着简陋了,寒酸了,怠慢了。
庆麒笑笑不说话,显然不觉得女老板在客气谦虚,庆麟低着头只顾跟着她哥哥走,一步一挪。
全收拾清楚已是晌午时分了,祖父隐隐觉得肚饿,这才想起这双客人也一直没吃东西,正要去厨下吩咐上一两个菜来,却被女老板止住。
“不用费那工夫,两碗清水吧。”一面说,一面拿出金嘴子香烟,刚要点上,又似想起什么,恨恨的瞪了一眼客房,将烟又收了回去。
清水?只要清水?祖父以为自己听错了,嘴巴只张了张,没敢问。
一二三四五六天,天天清水,习以为常。
餐馆就这么关了六天,祖父闲了六天。那双小客人是真叫人省心,除了一天三次两碗清水,再没什么多余的要求,也从不踏出房门一步,祖父百无聊赖想跟女老板聊聊天,打探一下这二位的来历,只是每次开始这个话题时,女老板眉头都会不经意的皱一下,也便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第七日,亦是清晨。
先是狂风,吹的店门怦怦直响,伴着急急的敲门声,也不知是风声还是外面真的有人。一直萎靡不振的女老板突然面露喜色,一迭声的来了来了,踏了一双拖鞋,披了外袍,也不及吩咐祖父,自己径自拉开门闩。
甫一开门,风中卷进一名女子,差点撞在女老板身上,三十如许的年纪,衣着极其华贵,鬓上簪着金玉珠钗,墨绿色的旗袍,滚满了金丝绣花,霭霭的晨光下透着贵气,太阳此时虽尚未全部升起,但在她身上,却真当得起瑞气千条四字。
“我来了!”她说话亦是快人快语,噼里啪啦的好像玻璃盏中滚动的珍珠,清脆直爽,未语先笑。“那两个孩子还乖罢?没有给你添麻烦罢?”
“乖的乖的。”女老板笑开了花,招呼她坐下,似是随口问了一句,“倒是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女子抿了抿鬓角的发,神秘兮兮的一笑:“少来试探我,你明明知道。”又俯下身,似是耳语,“告诉你也无妨,北平。”
“啊?”这答案似是出乎意料,女老板愣了一愣,喃喃重复了一遍,“北平?”
新来的女子却不肯再说下去了,只一迭声的喊着庆麟庆麒的名字熟门熟路的朝屋后走去。
母子团聚,自是其乐融融。
“接下来,我还要去见个人。”左手拉了庆麒,右手拉了庆麟,女子微笑道,“先前兵荒马乱的,带着孩子终是不便,现下很快就要安定了,我倒可以安下心来。”
女老板点点头,又摇摇头:“每次一到这种时候,你便格外辛苦。”
“命啦!也谈不上辛苦。”女子声音里全是感慨,“不知这一次,又是几多长时间。”她一面说,一面俏皮的在下巴右侧点了一点,“再告诉你个小秘密,那个男人,这里在十年后会有个痦子。”
祖父在旁边看着,她们之间的对话,似懂,非懂。
却见女子转过头来,笑意盈盈。
“庆麒对我讲,你很好,是你迎他们兄妹进来的。”说话间手一扬,一个东西照着祖父飞了过来,落入怀中沉甸甸的,祖父低头一看,一块黄铜怀表。
“这个送你了,是我路上捡来玩的,莫要让它停了哦少年仔。”又将一块帕子样的东西塞给女老板,“徐瑛,这个是你的,等我安定下来,再来找你玩!”
她话音刚落,本来栓的好好的门忽然开了,女子携了孩子,如她来临时那般,随着一阵风消失在巷子口。
祖父回过头去,正看到女老板点燃一支香烟送入口中。
“再来……再也别来!”她话音里恨恨的,不知是在怪那女子的莽撞不识分寸,还是怪她的乱来让自己被烟瘾折磨了这几日。
狠狠的抽了两支烟,女老板终于恢复了往日慵懒的模样。
“客人走了,今天可以开店了。”这话正是对着祖父说的。
祖父连忙跑过去打开了餐馆门,回过头去,却看到她正在端详那帕子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心知不该问,理智却始终压不住好奇心,祖父终于忍不住开口。
帕子里包着的,是一个小小的胭脂盒,打开看时,里面是一汪清水样的东西。
“麒麟诞。”女老板随口答道,接下来又是抱怨,“哼,都没落了那么多年的家族,还是这么喜欢装模作样。”
“啊?”祖父不懂,正待发问,女老板忽然妩媚一笑。
“这个叫麒麟诞,可是延年益寿的好东西,我却无大用。”又摇摇头,“她这个劳碌命,安生不了几日就东跑西晃的,只是现如今这世道早不比当年了,谁又会信她?那些人信的都是枪啊炮啊钱啊,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麒麟是什么?早忘了。”
“偏偏她还不肯信。麒麟这仁兽,见不得杀生,一见天下兵荒马乱就固执的要去找这世上的真龙天子,可笑。”女老板单手托腮,似是陷入回忆中,“被她这么一闹,耽误我多少天生意!”
“麒……麒麟?”这只在传说中出现的名词令祖父长大了嘴,“那个……她是麒麟?”
女老板微微笑着,像晚风中摇曳的玉兰花:“也许是,也许不是,谁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