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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双生 ...

  •   这是祖父日记里的第二个故事。故事倒并不是依着时间顺序来,只因为它实在有趣,所以老人时不时的总爱念叨上几句,便是后来一家子人迁至北平,老人家也喜欢在古旧的座钟铛铛铛报时的时候,为我们这些孙辈的孩子,讲上一讲。
      双生照例是一味菜,名字起得别致,其实就是用以对虾为原料,加上鱼泥和油菜制作而成,它另有一个名字唤作燕子戏水,听上去似乎更为活泼贴切,但因着旧日的回忆,祖父总爱称它作双生。
      这味菜,也照例是祖父在天平路二零八弄那间小餐馆里见识到的。
      祖父记得清楚,那一日正是夏至未至的时节。也许是因为战争一直持续的缘故,整个上海滩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掰着指头算了算,不出半个月就要入了梅雨季节,沉闷的紧,也烦心的紧。
      又是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女老板中午吃了她自带的蛋糕,喝了自制的苏打汽水后便出去了,后厨安安静静的听不到半分响动——现在正是餐馆业一天内最惨淡的时间——祖父无聊的站在餐馆门前,伸着头往巷子口张望,在这个战乱的年代,能看到一些人的动静,不至于这样安静惨淡也是好的。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自右侧传来,祖父抬眼看去,却只看到了那个孤零零的水泥汀。
      水泥汀大约是在这巷子初建的时候便存在了,原本是方便附近的居民倒垃圾,每隔一日,便有响着《少女的祈祷》的清洁车过来将垃圾收走,但不知怎的,附近的左邻右舍都不往这里走,时间一长,水泥汀的存在便淡的令人心生遗忘,连清洁车都懒得再来了。
      难道是饿的极了,来这边寻食的野猫?
      祖父那时候并没有什么怜悯心,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子,向着水泥汀方向掷去。
      并没有如预想般,有猫儿跳出来逃窜,却听到了几声细微的呻吟。
      祖父大着胆子走过去,一名身穿月白色旗袍的女子正靠在水泥汀的一侧,一手捂着小腹,双眼紧闭,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弯弯绕绕的打额前垂了下来,缠在了脖子上,刚才的呻吟声就是她发出来的。
      “不管怎样,先救人方是。”
      当祖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拖带拽将那女子弄到餐馆里时,女老板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哦呀,让我看到稀罕物了。”话虽带着赞叹,语气却是平淡无波。她唯一表现出开心的动作,便是掐掉了手边的香烟,踩着细高跟鞋走了过来。
      “这是要生产了。”笑弯了眼,她的眼睛终于离开了那已经微微有些昏厥的女子,瞥了祖父一眼,“怎样?少年仔,还要看下去吗?”
      妇人生产是怎么回事,祖父那时虽然不尽知,却也晓得个朦胧,登时红了脸,喏喏着,帮着女老板将那妇人挪进了后屋。
      小餐馆内,又恢复了难以忍受的安静。
      不知为何,这间天平路二零八弄小餐馆,屋子虽然古旧简陋,隔音却是极好的,妇人生产该有的痛苦、悲戚、撕心裂肺的喊声,在这餐馆的正厅里,一声不曾听到。
      待到餐馆的座钟铛铛铛连响数下的时候,女老板终于走出来了。
      祖父有些犹豫,想要问她那妇人母子究竟如何,却见她不耐烦的叩了厨房板壁上的小窗口两下,从嫣红的唇中轻轻吐出两个字。
      “双生。”
      少顷,便见窗口的木板拉开,一盘精致的菜肴递了出来。
      那菜肴,便是祖父后来与我们讲古时提到的“燕子戏水”,当时仓皇一瞥,只记得那对虾红彤彤的,伴着青翠的油菜叶子,煞是好看。
      女老板端着双生进了里屋,片刻又招手,唤祖父进屋去。
      “把这个,慢慢喂给她吃。”一面说,一面将红色对虾与青翠油菜的菜肴递到祖父手上,一面抿了抿鬓角。“我要去见个客,晚些回来。”
      她要去做什么事原不需向祖父这个小人物报备,她却说了。
      床榻上,妇人已经醒了过来,长发依旧散乱,额角依旧是未擦尽的汗水,却看也不看那精致的菜肴一眼。
      “孩儿……我的孩儿……”一双长长睫毛的眼睛求助般的望向了女老板。
      女老板的身影停了一停。“……两个都没了。”似是感慨,却又夹着喜悦。
      妇人嘤嘤的哭了起来。
      那妇人在餐馆里将养了一个多月,离开了,临行前,女老板殷勤的送了她许多物事,衣物便不多说了,据祖父回忆,便是缠丝的银器也有几件的。
      她与她,关系并未好到这个份上,却难得如此大方,祖父看在眼里也不好多问。
      妇人走了十余日,又是一个下午,有一个胖胖的,一脸福相的太太坐着一辆黄包车,造访了天平路二零八弄。
      跟随她一同前来的,还有一名粉雕玉琢的小男孩,面容像极了年画中送财送福的童子,美中不足的是独独少了一只右手。
      “钟儿,来,见过徐姑姑。”胖太太一面笑着,一面把男孩往女老板面前送。
      “徐姑姑。”男孩很懂礼的唤了一句,不卑不亢的姿态。
      女老板笑着应酬了两句,便将那对母子往店里迎。
      “前儿说的那件事,可妥了?”连寒暄都顾不上,胖太太一脚还没跨过门槛,嘴上便急急问道。
      女老板微笑点头。
      “这也是机缘凑巧,谁想到那一日偏偏就遇到了,钟儿这病治好,令堂也就该放心了。”
      一句话,已让胖太太笑靥如花。
      厨下照例开了窗子,递出菜来。红色对虾青色油菜,祖父看的真切,可巧这一日,待客的这味菜就是双生。
      “钟儿这孩子命苦的,唉,那年遇到匪人绑了,说好是十五日送钱过去,结果十三日那边就把手掌送了过来……”说及往事,胖太太忍不住垂泪,“自此这便是我心里一块痛,难为他年纪这么小,却时时劝我,说什么‘姆妈,便是没有这只手,我写字读书也不输给堂兄弟’,怎不招人怜?偏偏!”她掏出帕子拭去眼泪,面上显出怨愤的神色,“偏偏白家老太爷不知道听了哪个递的风,说什么钟儿身有残疾做不得白家继承人,却罔顾了他长房长子的身份!徐家妹妹,侬说这世上可有这样的道理?”
      女老板只是微微笑着,并不答话。
      “钟儿,”她弯下身,摸了摸男孩的头,“这一味菜,唤作双生。吃了它,右手么就会长出来。只不过……”她顿了一顿,眼中多了几分怜悯,“这味菜机缘之下偶得,味道极苦,怕是侬这一生都忘不掉的,要想好才能下箸。”
      男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眼中却写满了坚决。
      “只要姆妈高兴,再苦钟儿也不怕!”
      女老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送走了这对母子,女老板懒洋洋的坐在柜台后面,却反常的没有拧开收音机,也没有再去点一支美丽牌香烟。晚上七点钟,正是餐馆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她借口身上不好,闭店了。
      白钟疯了。
      听闻这个消息,还是因为那位之前来访的胖太太。
      她已经不复一年前那副生活优渥的模样,身形虽还胖着,却是浮肿庸俗的感觉,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发丝凌乱,手指衣饰再不复往日的精致。
      “那不是他!那不是他!”肥胖的手指抓着女老板瘦削的肩,将她撼得像一株风雨中的树,“还给我!把我的钟儿还给我!求……求求你。”
      女老板轻轻拨开她的手。
      “为什么不是他?”她点燃一支不知从哪摸出来的香烟,淡淡的问道。
      “我的钟儿不是那个样子!”胖太太的面容突然凄厉起来,“自打那日吃了那道双生,他就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了!也不再叫我姆妈!也不再笑……那不是,那不是他!”
      “他的右手呢?长出来了吗?”青白色的烟雾弥漫开来,遮住了女人的脸。
      “右……右手?”胖太太捂住脸,“……右手长出来了。”
      女老板的手指在旧报堆中挑挑拣拣,最终夹住一张,捏了出来。
      “白家老太爷,三个月前立下了遗嘱,指定他做白家的继承人。”报纸被捏着,丢到了胖太太面前,她再抬头时,对上了女老板嘲讽的笑。
      “侬要的,都得到了。回去吧,莫再求得太多。”
      哭闹的女人最难打发,可那位太太,却在听到这句话时怔了一怔,拭着眼泪走掉了。
      女老板倚在窗前,吐了一个烟圈,若有所思。
      “以双生子的精气做菜引,还是太霸道了些……”叹口气,又低低的笑了,“不过,若是心中没有贪欲,何至于要来我这吃什么双生呢?”
      《双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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