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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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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陨末年,烽烟起,元帝引兵而南。
江浙有山荼蘼,奇峰峻岭,势如天悬,时值末师遁入,帝师跟进,尽没。
有少年焱白舍山中者,崎岖经丘,幸焉。
焱白者,字紫君,莫知籍。善五行八卦,精排兵布阵。
遂与帝征四方,定天下。
……
紫君拒不受,云生于草莽,无缘将侯之位,愿归往,安于田园,做扛锄老儿,了此余生。
帝感怀,遂赐城一座,名忆。凿山引水,以为天防。有旨曰:忆城者,与国同行。
帝与紫君两年一会,每曰:“忆者,城也?国也!紫君者,臣也?孤弟也。何以君臣之礼见之?剜孤心哉!”
……
及帝逝,衣冠入皇陵,身至忆城,紫君与同。
后世有云:生同衾死同椁,帝与紫君情深至此!
——《大雍史记•紫君世家》
在很多大雍子民眼中,这是一座神秘而又神圣的城池。
所有人都知道它的存在,但是见证它存在的人,却几乎没有。
不,也许是有的,只是会心不语罢了。
传说,这座城池的祖先焱白是雍朝的开国大将,为雍元帝出生入死,与其肝胆相照。待天下大势已定,焱白却断然拒绝了元帝的封将之邀,自甘隐退。
元帝深感其义,又钦慕其不恋权贵之德,便赐城一座,还诏令凡大雍麾下的任何势力、任何人物,都无权干涉此城的发展,对待此城之主,也当以国礼相敬。
虽“城”之名,具“国”之实,只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居功自傲、恃宠而骄的事情,反而能人贤臣辈出,这座城池反而成为了大雍最坚实可靠的后盾。
故此,这座城池成为了大雍百姓心中的圣地,更成为了历代雍帝的倚仗和底牌。
很多人将这座城池称作传奇,然而在那儿长大的人却更愿意叫它的另一个名字——
忆。
这个名字的来源,究竟为了追念金戈铁马、峥嵘叱咤的风华年代,亦或是感怀乱世未至时,焱白安然自若的温情生活,已然不得而知,但是每一个出生在这里的人都相信,所谓的“忆”,一定是比权力富贵更重要的东西。
因为它留在人的心里,爱也罢,恨也罢,它永远属于你的,独一无二,不离不弃。
忆城,是建在人们心中的一座城。
传闻,忆城中人,不仅民风淳朴,家家富饶,且文韬武略,人才辈出。自建成以来,就有“狼毫作剑卷为鞘,针线书画不分家”的传言。
然,事实如何,却鲜有人知。
忆城靠荼蘼山,傍浔阳江,临东海,另一边设有神秘的机关阵,却没有任何城防建筑,更没有什么标志,所有靠近这里的人,要么稀里糊涂的走到城中,要么莫名其妙地离开百里之外。因为雍国有地曰“益”,与忆城相去不远,到城中的人都以为自己到了“益”地,并不知自己身在此间,所谓大隐隐于野,不外乎如是。
当然,由于处地偏远的缘故,来这里的外人还是很少的。
浔阳江的一条支流恰好在忆城的西城门口,城中人唤它引渡。
引渡河上,有一座长堤,堤上种着百里绿柳红杏。
有道是:千里碧波涟漪漾,百株嫩芽舞鹅黄,绣裾不知春来俏,杏红雨中见玉郎。
却不知人间多少情.事,秀此地,一片嫣红翠绿,伤何人,百结绕指柔肠。
春日的清晨,微冷的清风带着丝丝湿气轻轻拂过河面,纤细柔韧的柳条如妩媚动人的少女,翩翩舞动旖旎的腰肢。
长堤的尽头是一个小渡口,此时正停着一只简陋的乌篷船。船头站着一个锦衣女子。面色如玉,眉目秀隽,满头青丝乌黑发亮,像是上好的绸缎,一双眼眸灿若桃花,似含了三波秋水,但凡见过的人,都会忍不住叹一句,伊人如斯。
这个女子,是忆城最大酒坊——似玉坊的老板,花似玉。
似玉坊以制作花酿起家,亦以制作花酿而闻名于全忆城。
花酿之中,特别是以创作于十八年前的镇店名酿为最。
取初冬之梅瓣,初秋之桂蕊,配以初春的桃上霜、初夏的荷上露,及二十四节气的特产百花,装在碧玉坛中,埋于梨花树下待成。其性既温且凉,其号如花。
而“如花”的创造者,正是花似玉。
说起这花似玉,也算是忆城的一号人物,她自小便无父无母,被似玉坊的前主人花叶从荼蘼山上捡来,收为徒弟。十岁学得花叶全部酿酒技艺,更有青出于蓝之势。十二岁时,花叶病逝,似玉坊面临破产危机,花似玉力挽狂澜,以一人之力撑起了整个酒坊,以名酿如花享誉全城,也因其在商业上不亚于男子的凌厉作风激起了不少女性的奋斗热血,成为她们膜拜的对象。
从一人支撑似玉坊到如今,恍然间已是十八年飞逝,曾经妙龄稚女,也已变成了绝色佳人。
年华逝水,往昔安在?
花似玉打着一把油纸伞立在船头,面前是刚刚出芽的柳条和十八年如一日的千里江涛,眸色淡淡,不知是叹是悲。
十八年了,多浓烈的感情能经得起这么久的考验呢?
十八年前的春季,这些柳树也是刚刚发芽,如今,它们依旧如此,岁月流经,似乎不曾对它们造成什么影响,她却不再年轻。
摊开手掌,是一张泛黄的纸,也不知从哪本书上撕下来的,只有几行字,似乎构成了一阕词。
啪嗒——
一滴水珠跌碎在了纸上,水渍飞快地散去,将墨迹化开,一片模糊。
“花老板……”在一旁候着的船家似是有话要说,却又生生止住了。
“船家,您先去歇着吧,有事我会叫你的。”花似玉轻笑着,微微挥手。
那老船家担忧看了她一眼,女子纤长的睫羽似乎沾上了晨间的露水,晶莹湿润。
全忆城的人都知道,似玉坊的这一任老板每年立春前一天都会来到这引渡河畔的小渡口,独自伫立一整日,十多年来风雨无阻,只是每年那一天,她的心情都特别颓丧,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可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
船家收回目光,默默地退开。
阳光下晃动的水波泛起粼粼光来,自他在这里引渡起的几十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依稀记得,似乎什么时候,有一双妮妮小儿女在这里依依相偎。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羡煞旁人。
可是后来呢?
船家浑浊的老眼对上天际的明光,一阵刺痛后,眯了眯眼眸,眼眶忽的就湿润了起来。不由笑了笑,又轻叹一声。
到底是人老了,从前的事情,都快记不清了。
不过他一直不会忘记,纵然忆城的生活安定富足,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但也同样,所有人都逃不开生、老、病、死,所有人都摆不脱色、欲、权、利。
年轻的时候,谁不想轰轰烈烈,出去闯一片天下,只是阅尽千帆后,才能够明白富贵荣华,皆是云烟过眼,铅华洗净后,不过万径归阡。
他不是土生土长的忆城人,这些道理,都是年少时轻狂妄为,却被一路荆棘刺得鲜血淋漓后才明白的。而大多数生于忆城的人,对于名利似乎有一种天生的豁达。不见得所有人都品行高洁,却到底贵在一个“真”字。
只是,这样的豁达,真的能给他们幸福么?
他静静看向伫立在船头的女子,眼中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怜悯。
日已薄暮,颓废得叫人心凉。
一日又将尽。
“十八年了……”花似玉垂下眼帘低喃一声,便不再有言语。
纤白素手倏地握紧,脆弱的纸页皱成一团,几乎破碎。
夕阳终于彻底从江面沉下,她叫来船家将自己渡到河岸。
走到岸上,一步一顿,仿佛是用尽全身的气力,双手越攥越紧。
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处行踪。
是怎样激烈的感情,能让这样纤柔的三寸金莲走出稳踏刀山一般的气势?
老船家看着她迤逦而去的背影,手中那把从未离过身的伞,与泥地上深深浅浅又渐渐模糊的足迹,终于收杆回船。
——有些事,终究插手不得。
不知走了多久,花似玉下定决心似地松开了手,手中的纸团滚落到了地上。
她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那烂熟于心的景色,静静离开了。
带着寒湿气息的清风徐来,纸团滚到一颗柳树下,树下的红衣少女似乎被冷意惊醒,蝶翼般的长睫轻轻颤了一下,睁开了一双迷蒙醉眼,目光触到那张不请自来的纸,好奇似地伸手捡了起来。
玉白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展开了纸团,看到上面的字迹,不禁轻声念了出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纵被无情弃……”不知为何,少女轻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曾经跌碎在纸上的泪珠,化开了一个“弃”字。
“这,只是开始罢了……”
轻柔的声音,破碎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