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六十六章 ...
-
归来时，万梅山庄的大门还没有关。这是西门吹雪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破例。
枯灯，冷剑，人未眠。听到下人的禀报，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夜凉如水。西门吹雪是一个孤独的人，比孤独更可怕的是没有对手。
一个高贵的对手，比一个高贵的朋友更为难得。
西门吹雪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对手，一个天下无双的对手，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他一直等待着有一天，一剑破天仙。
紫金之巅，紫禁之夜，两次无果。不是苍天开的玩笑，而是因为一个女人。
马秀真……想到叶孤城和她的种种，西门吹雪的眼睛又冷了几分。他忽然站了起来，踏步走出了房门。
马秀真还未就寝。她意外地望着站在门外的人，道：“西门庄主，有事吗？”
西门吹雪道：“这是解毒的药方，按照药方半个月便能治愈。”
马秀真接过药方，谢道：“有劳庄主。”
西门吹雪淡淡道：“你不用谢我。叶孤城已经答应和我重新决战，所以你要离开他。”
“你为什么这么理所当然要求我离开？”马秀真抬起头直直地望着他，忽然冷笑道：“我要是拒绝呢，难道你杀了我不成？”
西门吹雪垂下了眼眸，语气低缓而深沉：“他是白云城主，你不应该爱上这样的人。”
马秀真道：“你了解他？”
西门吹雪道：“我了解他的剑！”
马秀真没有说话。
两人相望，无言以对。
马秀真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我再次坏了你们的决战，是不是会被天下所有的剑客千夫所指？”她想起了今日酒楼里的白衣青年，有多少像他那样的人将叶孤城、西门吹雪当做心中的神祗，就有多少人希望一睹他们决战时的风采。
紫金山，紫禁城，有太多太多的期待，她已经无法承受了。
“或许一开始我不该这么自私的……如果这是叶孤城所想的，我应该如所有人期待的那样，支持他，成全他，也离开他……”
她慢慢说着，已经泪流满面，“明天我便会离开……如你所愿。”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剑。
马秀真慢慢抬起头，望着他道：“西门吹雪，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西门吹雪道：“你说。”
马秀真道：“你还记不记得孙秀青？”
西门吹雪突然一愣，半响，终于回道：“记得。”
那个眼睛大大的女孩，那个为爱执着不悔的女孩，那个因他而死的女孩，即使没有爱上，也会记得生命中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深情的女子。
如果她没有死，他们之间会怎么样？他从来没有想过。
万梅山庄的梅花还没有开，月季和蔷薇开得正盛，花影重重，芳香袭人。
西门吹雪停住了脚步，静静地凝视着花间月下的人，白色的衣，孤独的影，宛若谪仙。
“你去找她了？”叶孤城望着西门吹雪，淡淡地问道。
“我让她离开。”西门吹雪道。
叶孤城忽然笑了笑，低着头轻抚着蔷薇娇艳的花瓣，缓缓道：“她答应了？”
西门吹雪点头道：“她明天就会离开。”
沉默，良久。
叶孤城忽然抬起头望了望郁郁葱葱的梅花树，叹道：“万梅山庄的梅花还没有开。”
西门吹雪淡淡地看了一眼，道：“现在不是冬天，不过快了。”
叶孤城道：“白云城没有雪，也没有梅花。三年前我在这里疗伤，那年冬天是我第一次静下心来欣赏白雪红梅的景致。”
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我是一个孤独的人，一直在白云城内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相伴的不过是清风明月、碧海蓝天。虽然寂寞孤独，但也充满了尊荣与光彩。白云城主，高高在上，生杀予夺，惟我独尊！”
西门吹雪道：“我知道，人在高处的寂寞……”
叶孤城转过头望着他，道：“你不知道。当年我中毒受伤，像条野狗般躲在深山破庙里，第一次觉得自己若有一个人陪着该多好。虽然这不过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但我竟然就产生了这样的感情。”
西门吹雪沉默不语。
叶孤城慢慢地陷入了回忆之中，道：“你不知道她当时就在破庙里，虽然不是为我才留下来，不过那时候我竟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紫禁之夜，命悬一线，才蓦然悔悟，我一生只诚于剑，却不诚与已。从前认为是虚名的东西，亲人、朋友、爱人，这些东西貌似平常，原来是那么珍贵……”
西门吹雪道：“剑，就是我的道，我的性命，我只能选择舍弃所有，无瑕无垢，无牵无挂。”所以，他高贵无双的对手，又怎么可以留恋于人世间的欢乐与困苦？
叶孤城望着他笑了笑，道：“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剑道的敬畏和追求。道，形而上者，无相无形，无始无终。剑道，人道，终是道。剑道的精义，在诚于剑，但剑道若不能诚于人，又有何意？”
他寒星般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无法诉说的痛苦，“我既应战，必守此诺，却不得不辜负一个女子的深情……我纵然没有懂得怎么爱一个人，但已经知道被一个人爱着的感觉……”
西门吹雪说他了解叶孤城的剑，但是他却不了解叶孤城的人。剑道永恒，但人心易变。一场重新的决战，对叶孤城而言，没有开始就已经失去了胜败的意义。突然间剑光一闪，碗大的梅树就从中间削成了两段。
树倒下来的时候，梅花树下已经没有了西门吹雪，也没有了叶孤城。
淡烟疏月，子规声断。洁白如雪的笺纸，秀气端正的字体，上面写了一首诗：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青丝散肩，秋水低横，笔还执在手心，墨却不知为何滴落纸间，一点点地晕开，仿佛白雪之间绽放的玉墨梅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马秀真轻轻地呢喃着，放下了笔，缓缓闭上眼睛，任由心中的痛楚一点点地在身上蔓延，好像就要渗入骨髓，刻进心底。
风从窗外吹来，从门外吹来，夏日的风吹在她的身上，竟宛如寒冬。
风中忽然传来比风更轻的脚步声。
“孤城……”她睁开眼睛，默默地望着叶孤城缓缓地从门外走来。
他每走一步，就离自己更近一步。马秀真想，这一生最大的惊喜，便是遇见了他，爱上了他吧。
“我看你门还开着，就进来看看。”叶孤城淡淡地开口。
“我没事，只是现在还没有困意……”马秀真捋了捋耳边垂着的长发，轻声地回道。
话落，一阵沉默。两个人心里都有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王之涣的诗。”叶孤城低头看了桌上一眼，开口说道。
马秀真点了点头，道：“凉州词。好久没练字了，随便写写。”
叶孤城拿起字，沉默着看了片刻，缓缓地道：“我曾经听过一首词，是这首诗化来的。黄河远山，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马秀真静静地凝视着他，待他念完，轻声问道：“你喜欢这首词吗？”
叶孤城道：“喜欢。”虽不知是何人所作，却神交已久。
马秀真垂下头，缓缓念道：“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好，很好。”何须怨？何须怨？因为他是叶孤城啊。
“我已在外一月有余，峨眉山中诸事繁杂，急需回去料理。西门吹雪已经给了我药方，中毒之事无需挂碍。明天，明天我便离开山庄……”她抬起头，直直地望着叶孤城说道。
“好。”叶孤城回望着她，应道。
他只说了一个字，毫无犹豫地说了一个好字。
马秀真黯然道：“夜深了，城主请回吧。”
叶孤城轻轻地点了点头，待转身忽又想起了什么，从衣袖里掏出一物递给马秀真。
“金簪……”马秀真失声道。
金簪，一支式样简朴的赤金簪子，在烛光映照下泛着清冷的光芒。
叶孤城的声音听起来也清冷如水：“直到万梅山庄才想起来，现在，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吗……”马秀真沉默着接过簪子，忽然又轻轻地笑了笑，道：“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也好，也好！”
“我走了，保重。”叶孤城最后望了一眼，转身，离去。
他再也不会停留。马秀真知道，叶孤城再也不会为她停留。
万梅山庄已经远远地在身后。山，绿色的山，漫山遍野的花，美丽如初。花香丽影犹在，却不知看花之人何去。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马秀真抬起头望着天空。天边飘来了一朵白云，是不是也在和她作最后的道别？
但她不会再拼命地追逐，只是静静地望着它，最后消失在浩瀚的苍穹中。
或许，她爱的只是那种九天之上的孤寒与寂寥，从敬畏，到怜惜，再到情根深种，此情不悔。现在，她要成全这份爱，成全那高高在上，遗世独立的剑中之圣。
无论是叶孤城还是西门吹雪，她都不希望任何一个人死，甚至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个人输。因为那是两柄不朽的剑，两个不朽的剑士。
但她已经知道，这场决战原来承载这么多人的梦想，不会再是一场闹剧。或许给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一场公公平平的对决，也不枉天地孕育了这样两个人。
两柄天下无双的剑，两个天下无双的人。
而她，会高高地坐在玄真观的宝座上，默默地听着别人告诉她，这场旷世的决战，这两个不出世的剑士，最后的结局。而后在剩下的时光里，在青灯古像下，回忆或者遗忘有关任何人的故事。
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生命如那一本书，阖上最后的一页，并不欢喜，也并不悲伤。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