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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两年前吉祥并没真到江南,船还漂在运河上,南下的路就给截断了。河面太宽看不着岸,只有白乎乎的团团雾气和一层薄冰,江面渐渐见融了,忽然船一颠簸,对面撞上一艘大木船,迅速窜过来几只黑影,嗖嗖嗖地隔着雾抹了船工的脖子。吉祥见状回头就跑。之前在去骊山侯府的路上遭遇过黑衣人,吉祥以为是同一拨,心想死定了,谁知一柄寒刃架到他脖子上,随后边听嘶哑的声音道:“哪儿来的?”

      吉祥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原来是水贼。“京城。”他害怕是有的,但不觉得有性命之忧。这伙人把他抓起来,搜了他身上的药瓶子。
      “那是解药,对你们没用,还给我吧。”水贼不信,看瓶子做得精致,想着是延年益寿的仙丹,一个个分来吃了。吉祥气得快晕过去。
      他托词说自家是京城盐商,寨主听了高兴,想着找他家人换点银子花,没料到关回水寨喂了几天白米饭,晟王府被抄的消息传来,吉祥眼前一黑,一口血喷出来,随后就抓起胸口犯疼。
      寨主吓了一跳,怕人质死了银子泡汤,赶忙叫来水寨的郎中。
      白胡子辫成两绺小辫儿的老郎中给吉祥把了脉,树枝一样的手指停在胡子上,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中的毒?平时吃的药呢?”
      吉祥疼得撕心裂肺,让人绑了四肢拿麻绳拴在床柱上,死皱着眉头挤出几个字来:“他们……吃了。”他血红的眼神直勾勾射向呆立郎中背后的寨主。寨主块头很大,头上绑了根各色棉布条拧成的绳子,青褐色衣服的袖口拿同样的绳子绑紧了,叉着腰站在堂中央,挡了外面的光。于自身的阴影中见吉祥投来恶毒的眼神,略感胆寒,抖了一下。“我……仙丹当然要跟兄弟分了。”他唇角一动就露出山寨的痞气来。
      “蠢货!那药常人吃了,一颗折寿一年,没得治,谁吃了多少颗,自己算去吧。”老郎中当时就胡说了一句,却不料三十多年后,寨主临终,在床上握着自己儿子的手,说:“我以前吃了五颗仙丹,折了五年的寿,本来还可以再多活五年的,现在死期就因我一时贪吃提前了。你以后可千万别乱吃东西……”

      向吉祥打听了中毒的缘由,老郎中配了一味药,减轻他的痛苦。“我认识苏寻竹 ,看着他长大的。人长得挺好,就是心思不好。看他那张脸,估计多半会同他爹一样,栽在感情上——这事儿是有遗传的。”
      老郎中是不背箱子的,箱子都在寨主房里放着,要什么直接找寨主拿。寨主怕他跑了,将人抢来的时候就把他最宝贵的箱子锁自己柜子里了,钥匙拿银链子系着挂在脖子上。郎中叫秦不夫,原是无涯派到江南入货进药的负责人。半途被仇家劫杀,死了大半,让寨主捡了个便宜抢回来了。那时候秦老已经不想在无涯派呆着了,遇上这桩事就留在了水寨里。
      吉祥跟秦老呆了几天,一面思忖着如何逃出水寨,一面跟秦老培养感情。觉得差不多了,便直接开口问秦老能否给一味根治他体内毒素的解药。
      “你这解药的方子我是没有的,那是果果长老的秘毒。据我所知,长老自己都没有根治的解药。不过你可以上无涯派找找看。但那地方危险,你得小心点。”
      吉祥当时想的是,对苏寻竹的好,可算浪费了。他对苏寻竹没有恨意,只觉得讨厌。

      强烈的求生意志是在接到一家人死讯的时候产生的。之前的吉祥想的不过是吃吃药,日子一天一天也就过了。实在想要摆脱这碡毒的时候,便使劲地对苏寻竹好,心想着总有一天能打动他。却没料到这样的解药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闭上眼睛就想到水贼们口中谈论的晟王府上下惨淡的死状。他夜夜都能梦见浑身是血的父亲和奶奶站在他面前,表情空洞地问他过得怎样。这个时候他本能地想起如意,猛一睁眼就去抓旁边的被子,如意的名字哽在喉咙出不来,隐隐生疼。
      他在出去联系那个虚构的盐商的水贼回来之前,由秦老相助,从寨子里逃了出去。单靠着两条腿,一路避着官兵西行去了无涯派所在的仙果山。

      那时候中原地区旱灾一年,饥民流窜,饿殍遍地。吉祥在镇上用秦老给的银两买了一柄匕首,每晚都踹在怀里死死握着。遭遇过几次客栈小二开门进来取命的情况,跳窗也好,反手捅人也好,都有惊无险地过去了。这家是否黑店,点盘包子吃吃看肉味就知道。
      后来身上的银子花光了,他饿了三天,先是借了纸笔想卖书画,但人连饭都吃不上,哪里还有闲钱来买他的书画。作罢之后,蹲在道路旁挖了几天的树根野菜,看路边有披着绫罗的姑娘带着个丫鬟惊惶地从林子里穿过,一副迷路的模样,便有了第一次的道旁行劫杀人夺财。

      江湖之中庙堂之上暗地下流通的各种毒药大都出自无涯派,他们就靠这个赚钱。说起来是个江湖门派,事实上也不过是做人命买卖的。不过操作上比较谨慎秘密,连在那儿出身的苏寻竹都不知道,他只当无涯派是个因手段残忍而年年被武林大会拒于门外的门派而已。
      吉祥到无涯派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了。秦老给他的药渐渐失效,毒性一天比一天剧烈地折磨着他。而与毒性同步增长的是他想见如意的心情 。

      *

      苏寻竹大约知道吉祥之前待他好不过是因为中了毒。但他没有深想。
      未免被人看见,他趁吉祥熟睡,亲自用软尺替他量了腰身,命人去做几套衣服。吉祥个子小,穿他的衫子拖天扫地,镇日靠坐在床上,面色麻木,也不说话,让他心底有诡秘的瘙痒感。
      住在晟王府时有阵子他因太过紧张伤了心神,一连发了几天的烧,吉祥也不让下人动手,亲力亲为地照顾他。擦身换衣服喂食,手脚笨拙但诚挚动人。现在回想起来,不得不信了那句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就是那块被砸开的金石——从未感受过这样细致的照顾,所以要原原本本一丝不落地回报过去。

      为避免沾湿伤口,苏寻竹让吉祥坐床上,用帕子沾了温水给他擦身。二人一言不发,这个过程仿佛沉默的行刑,越擦越让他觉得心底灰暗,对于吉祥这个人,如隔云雾。
      “苏寻竹,把调制解药的方子给我。”五天来吉祥除了夜半呻吟便再没说过话,噩梦一个接一个,把本来该在白天说的话都用光了。苏寻竹同他住在一间,拖着条瘸腿和受伤的肩膀从前厅搬了两张凳子过来搭成一张床,夜夜被吉祥吵得睡不着。这是五天后吉祥说的唯一一句话。
      “没有那种东西。”
      “我现在对你没什么价值了,方子给我,我要出远门。”
      苏寻竹不知吉祥是明知故问还是单单问的那抑毒的药。他想了一会儿,收拾干净手边的东西,到书桌边上将他知道的药房写下来。门外种的是玉兰花,椭圆的花瓣一剥落就整块掉下来,刚好落在窗台上,香气清幽。苏寻竹今年三十二岁,忽觉岁月已晚。他错过的是一个人最美好的年华。

      苏寻竹拄着拐杖送吉祥走。后面跟着后来和他交好的贺及甫。黄尘道上的芦苇映在阴惨惨的天光下,风声赫赫。
      吉祥看着及甫动了动嘴角,像是想笑,但嘴角僵硬,笑不出来了。寒暄的话临别的话都堵在胸口。
      贺及甫从苏寻竹那里听了吉祥的事,本觉得不来更好,但当他恍然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吉祥面前了。

      三人在茶肆坐了一会儿,吉祥还是把脸埋在围脖里,喝茶的时候拉下来一点,喝完了又扯回去。
      “皇上龙体欠佳,太医院那帮老头终于忙起来了。”贺生想要找点话来说,还只能找不着边际的。他和吉祥隔了两年的世事,有话都不好说。
      吉祥瞄了贺及甫一眼,“我一年之内会回来,及甫说的这个事我知道。”
      贺及甫愣了一下,自己随口说的话,却带出了吉祥的话外话。皇上欠安,还有内情了?
      苏寻竹深吸了一口气。
      吉祥把杯子搁了,站起来朝两人点点头,“不用送了。”他去的方向是西北。苏寻竹赫然明白了他是要往哪儿。他咬着牙,只觉胸闷起来。
      他一瘸一拐地跑了几步,追上吉祥,抓住他肩膀,道:“如果包里药用完了没来得及配,用放血的方法可以缓解痛苦。”
      吉祥盯着他肩膀看了半天,抬手又是一拳,重重地落下,那还没愈合的伤口立马就浸出血来。
      “你放心,我没你那么爱搞背后害人的玩意儿。”

      皇帝龙体欠安的事和苏寻竹有点关系。苏寻竹脑子并不好使,想做个什么用的手段也是百年如一日的龌龊。一年前在市集碰见借上香之名偷跑出来的公主,看着贵气非凡,本以为是哪位大臣千金,于是又故技重施,找了两个痞子去寻公主的麻烦。两痞子趁公主路过窄巷,迅猛将人带丫鬟一并拖进来,正想着上下其手,苏寻竹挺身而出,一拐杖敲下去,跟两人对殴半天,手上受点小伤,将人赶跑了。公主见了,感激涕零,看这人瘸是瘸了,但气概没少,相貌也英俊不凡,救了人还不言不语,径自转身走了。这下就芳心暗许,千方百计地尾随至苏寻竹家里。

      苏寻竹进了家门又从围墙翻出来,看公主在石狮子背后躲着,拍拍她肩膀。对方一抖,傻乎乎地看着他,竟是被吓到了。
      “姑娘回去吧。”说完就真走了。

      第二次公主出来,直接去了台谏阁。苏寻竹怕人看见,赶忙将她拉到竹林里,压在墙根,“怎么又是你?”
      “我来给你道谢,上次太紧张了,忘了。”公主耸着肩膀,觉得这距离过近。见苏寻竹目不转睛地凝视她,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喂……”
      苏寻竹抚了下额头,“抱歉,姑娘容貌出尘,我看得呆了。”
      公主这就脸红了,决定和苏寻竹好上了。

      好上大概四个月,苏寻竹才终于从公主口里敲出她身份来,当时惊得转身就想跑,可这烫手的山芋是黏在他身上甩不掉了。他那次小心翼翼地把公主带回家,用尽办法在床上将人讨开心,完事了公主才战战兢兢透露了自己从何而来。苏寻竹脑子里流转了千百个念头,想逃想杀各色各样,最后决定赌一把,有点大,但也并非不可行。

      小姑娘跟人私许终生,非君不嫁。苏寻竹却教她用各种方法谋害自家父皇。
      “这药虽不能长生不老,但延年益寿总是可以的,你泡茶给他,每日喝一盅就行。不过切记,这是男人才能喝的东西,姑娘家喝了对身体不仅无益反而有损。”皇帝彼时只是偶感风寒,公主几碗茶给灌下去,起先几个时辰是精神百倍了,但时效一过,病却更重了。
      太医院的人查了所有的方子,束手无策。也没人诊断出问题出在那几杯茶上。不过要真那么容易查出来,苏寻竹就不会送出去了。他当时想的是总有一日自己能面圣,而后便可当面编出陛下龙体欠佳的缘由,而后再献出解药,自是大功一件,官路自此亨通。

      而吉祥之所以知道这件事,也是在他回去再见到公主的时候才明白的。
      送人走了之后,苏寻竹心底没来由的苦闷。回去坐床上,一手执茶杯,另一手一遍遍摸着光洁的被面,脑中映现的是吉祥倒头睡在这里,面朝着墙,躬成一团的情形。这铺上还隐隐残留着点兰香。正兀自回忆起夜半睁大了眼看吉祥发恶梦辗转反侧的情形,公主忽然从窗口费力地翻进来。姣好的面容闪到他面前,歪着头捧住他脸颊,“寻竹,那位公子走了吗?”
      “那位公子?你前几天来过了?”
      “是啊,那位小公子长得真好看,说话特别逗,下次他再来你要跟我说啊。”
      “他跟你说他今日走?”
      “是啊,他说他走之前都希望我别过来,因为他来这边办点秘密的事,旁人见了不方便。下次有机会请我去白楼吃脆豆腐。他说那儿脆豆腐和玉壶春酿特别好。”
      苏寻竹这一瞬间唯一觉得惊讶的是,吉祥和这位公主竟然没见过面。公主滚到他床里,抱着被子翻来翻去,“我一直都觉得你的床特别舒服,比宫里的大床舒服多了。”
      苏寻竹皱着眉头拉她起来,“公主,你这样跑出来,没人发现吗?”
      公主忽然趴到他肩膀上,“谁管他呢。”她声音变得沉闷起来,“父皇病得厉害了,国师说得冲冲喜才行,现在人忙着要把我嫁出去。寻竹,我跟父皇说招你当驸马好不好?”
      苏寻竹一听,脸色刷地沉下来,“不行!”话一出口方觉不太妥,又即刻改口道,“你要怎么跟你父皇解释我们如何认识的?”
      公主抿嘴一笑,“这个还不好编?何况——”
      苏寻竹打断道:“不,你父皇说的是嫁出去,而不是招驸马,所以只怕他早有打算了。我觉得,公主,你还是回去问问清楚的好。先别说我的事,以免皇上误会。”
      公主想了一会儿勉强点点头,而后定定地看着苏寻竹,想要亲吻。苏寻竹在这一刻忽然感受到一股排山倒海的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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