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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红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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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下躲雨,实在是最坏的决定。我靠着树干,徒劳无功地将眼中水擦去,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湿透了,连鞋子都不知何时丢掉一只,狼狈透顶。看着远处山影重叠,到底出路在哪里?我还有出路吗?
雨幕中出现了一道红线,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有些害怕。
红线越走越近,成为一道红色的人影。只是在这深山之中,为何会有这般鲜血的颜色?红影更近了……
仿佛头上的乌云翻滚得更加急迫,一道闪电从空中劈下,将那红影照得清晰可怕。
是晏秦郎,不……是艳情郎。他赤足散发,一身鲜红的戏服披在身上,每走一步,脚踝上的铃铛发出清越的响声。红服加身,更衬得他面孔和胸膛一片青白,这一红一白二色,和着雨水,凝结成艳名远播的“艳情郎”——当真艳如鬼魅。
待他走得更近,看得出晏秦郎在面孔上画过油妆,黛眉红唇,眼睛的轮廓被细细勾勒出,画笔在眼角拉长出一道殷红的线,在雨水的冲刷下,这些油彩在一点点沿着他的面孔下坠,那一点殷红更是似血泪一般。
我惧怕得无以复加,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壮着胆子道:“你……你疯了吗?”
晏秦郎走到我面前停住,他凝视着我,展开双臂,宽大的袖子垂在泥土中,像是一只巨大的红色蝙蝠。
“这便是我。”他的声音和雷声一起传来。
我猛地摇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晏秦郎眼中有鬼火闪烁,他的双手如铁箍一般扣在我肩膀,迫使我不得不抬头仰视着他。
“这才是我。”他低下头,头发如蜿蜒的青蛇落在我的肩上,“我的亲父是一个伶人,我……也是一个伶人,伺候人的事情,我再熟悉不过,男的我伺候过,女的我也伺候过。”
晏秦郎松开我,以手为梳将自己的头发全部笼在脑后,露出全部面目,此时油彩被雨冲洗得所剩无几,我竟然从那秾艳眉目中看出一点惨淡的意味来。
“这副容貌,这副皮囊,都是我的利器,我以自己为刃去复仇,从不后悔。”他顿了一下,自问道:“但真不后悔吗?”晏秦郎逼近我,轻声问:“我该后悔吗?”
我摇头,“这是你选择的道路。”
“是啊,我既选择了捷径,还有什么资格去抱怨捷径的污秽。”他似是爱惜地抚摸着血红戏服,“我带你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对付怀错,但你确是我的‘画中人’。”
“画中人……”我咀嚼这三个字,忽然悲从心起,我是“画中人”,晏秦郎便是“局外人”。
“我不碰你,因为你是怀错的,是颜十一的,是任何人的,但都不是我的。”晏秦郎跪在地上,将头靠在我的腹部,呢喃道:“这样就够了。”
我搂住晏秦郎的脖子,只要稍稍用力,便可叫他颈骨碎裂……我扬起手,拿衣袖擦干净他的脸,又将他那件沾染了泥水的戏服脱下,最后牵着他的手,看向放晴的天空:“回去吧。”
晏秦郎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来:“木奴,你可怜我吗?”
我不语,只是握住了他的手指。
“也好,”他将我的手放在唇边一吻,“这样也好。”
回去的路上,村庄中的人看见了我二人同样狼狈的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渐渐晏秦郎面上也浮出笑容,他摇摇我的手,反复说:“木奴,我很高兴。”
我当然是不想理他。
晚上,晏秦郎先躺在了床上,我犹豫了一下,也在床上躺下。他立时攥住我的手,再一次说:“我很高兴。”便沉沉睡过去。
我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睡容,此时晏秦郎眉目间再无阴霾,大概若是他幼时不曾经历坎坷,长大后便是这副神态吧。
*
晏秦郎的变化,连农人都看得出,纷纷打趣说:“阿晏,你怎样这样高兴?难道小娘子终于肯给你好脸色瞧了?”
“我做错了事情,娘子原谅了我,自然要高兴。”他指着身上的补丁笑道:“这是娘子给我补的。”
农人见到他的痴样,更是笑个不停。
晏秦郎将笔墨纸砚尽数收入箱中,又将以往画像全部锁起。我好奇问他:“难道以后不画了吗?”
他懒洋洋地抱着我:“我已经入画了,不需要再画了。”
“那以后你每年生辰时给我画一张吧。”我拿着蒲扇轻敲他的脑袋,“别腻味了,好热。”
晏秦郎自是不肯,反而抱得越发紧了:“我去集市上买一对红烛吧?”他边说着,边注意我的神色。
我愣了一下,恍惚间想起前身为怀错的慕妃时,他与我各自点燃一支龙凤烛,说了些相守一世的吉祥话,谁曾料想这一世那样短,谁又能确定怀错的话中真心假意有几分呢?
但至少,此时当下,晏秦郎的红烛却是可以相信的吧,于是点点头:“早去早回。”
可他竟一去不回。当第二天晚上,晏秦郎还没有回来时,我询问与他同去的村民,都说与晏秦郎在集市走散,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并安慰我说山下小镇的集市很太平,可能他有什么事情耽误了。
到了第四日,连农人也觉得事情不对,主动告知我要去山下去寻他,“晏家小娘子你不必过于担心,我现在就去镇上,今天晚上找不找得到人,都会赶回来告诉你。”
我僵硬地点头,心中有无数猜测,却只能坐在院中干等。
到了傍晚,远远传来呼喊声:“晏家小娘子,阿晏托人给你带话了!你赶紧出来吧。”
我心中一凛,拿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袱,一个纵身从后院跳出,飞快骑到马身上。晏秦郎必是出了什么变故,以他的多疑谨慎,怎么可能让陌生人传话与我。
来人看见我纵马逃跑,大声喝道:“站住!再不停下,我就放箭了!”
我定睛一看,农人身后竟然跟着数十个官兵,个个银盔铁甲,□□待发。
“你们是什么人?”我不得不停住马,。
为首的士兵一言不发,给部下打了手势,立刻便有人拿锁链拷住我,又将我推入囚车之中。
*
不知走了几天几夜,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待我再次睁开眼,已经身处牢狱之中。除了每日来送饭菜的人,再也见不到其他人。
“有没有和我一起抓来的人?”我揪住狱卒的手,“有没有一个年轻男人也关在这里?”
狱卒怎么也不得脱身,只好冲我长大了嘴巴:里面没有舌头,只有一团肉。
我吓得松开手,狱卒趁机脱身就要走开,我连忙说:“我知道一些东西,我什么都知道,快让人来提审我。”
过了三天,果然有两个士兵打开牢门,拽着我的镣铐将我拖到一处暗室。里面只烧着一根蜡烛,墙壁上隐约可见锈迹斑斑的刑具。
“阿晏在哪里?”我急切地抓住士兵胳膊,“你们把他关在哪里?”
士兵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随手指向暗室深处。
我颤抖着松开手,忽然不敢向那边看。托着烛台,我慢慢向黑暗处照去……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被吊在半空中。随着我的靠近,那人费力地抬起头来,可那张脸上鲜血淋漓,看不清五官。
我不明白,这是谁?为什么这人会在这里?
那人发出“呜、呜”的微弱声音。
我鬼使神差地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红烛……烛……没有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