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七月半》西湖香市

112、晏秦郎的故事

　　晏秦郎在院中摆了两盏酒，今夜一轮清辉皎洁，他的心里也被照得柔软起来。仔细想想，好似从来没有这样舒畅过。
　　他的人生，在被拐卖遗落的时候，折了一个大弯。从一个小公子变成最底层的伶人，晏秦郎渐渐记不清在百里府的日子，但他忘不了母亲被射死前眼中的绝望。晏秦郎的复仇从母亲身死的那一刻便开始谋划，每晚入睡前，他会在脑海细细罗列诛杀百里景、百里文的方法，然后才能安然睡去。
　　百里景当年被吕国皇帝派去攻打骚扰边境的杨军。晏秦郎那时还不过一介无名少年，他悄悄混进百里景的军队中，伺机行刺百里景，却被护卫制服投入牢中。晏秦郎以为必死无疑，吕国的守将史承却垂涎他的容貌，半夜将他从牢中提出。
　　他跪坐在史承面前，一边宽衣，一边恳请史承给自己当面刺杀百里景的机会。那史承心满意足之后，便要指教晏秦郎一番，于是一道奏折上达天听，诬告百里景通敌叛国，不几日皇帝下命赐死百里景。
　　百里景斩首那日，晏秦郎站在人群中，看着他的血水混着污水，被无数人踩踏着。当晚，在晏秦郎将百里景的名字从心中勾掉，竟感到莫名的惊慌，他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景、文二人，仅此而已……
　　每年晏秦郎跟随戏班来到吕国西京为皇帝寿辰表演时，他便会悄悄潜入百里府，暗中窥视百里文的一举一动，也是在这时，晏秦郎的眼中出现了百里木奴。他看到了木奴在面对众人时的嬉笑自如，也看到了她于无人处的沉郁索然。似是与她共享一个秘密，晏秦郎不由将木奴的一颦一笑诉诸于画笔之下。渐渐的，晏秦郎的目光更多地放在了木奴身上。
　　而百里文的存在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晏秦郎甚至直接找到在酒楼花天酒地的百里文，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目的，将百里文吓得连连求饶。如猫捉耗子一般，晏秦郎放走了百里文，看到他的诈死伎俩也只是感慨自己多年视为刻骨仇恨之人竟是这般不堪一击。他换走了药堂的伙计，自己易容变装，将穿肠毒药交给百里文的爱妾。
　　这般轻易，这般随意，百里文假死变成了真死，百里一族轰然倒塌，杨军攻破吕国大门。待他再次找到木奴时，她却已经被怀错保护起来。
　　晏秦郎还是幼童时，百里逊曾经将他抱在怀中，教他背诵一张薄纸，那上面有“起死回生”蛊虫的用法，有“沉梦”和“香酣”的药方，也有青玉燕钗和青玉鸡血坠的固魂移魄之效用。这是百里逊，这位名义上的父亲，与他唯一的亲近时刻。后来当他目睹母亲与伶人偷情，更得知自己是那伶人的亲子时，再也不敢走到百里逊的面前。
　　他看到怀错对待木奴与众不同，早已生疑，借助在百里府演戏的时机，他暗中给木奴下了奇毒。这毒只有一个解药，便在晏秦郎手中，若是木奴身上没有“起死回生”的蛊虫，他自然会替她解了。但是没过两日，木奴又活蹦乱跳起来，晏秦郎便知晓了怀错将木奴笼络在身边的目的：借助她血中蛊虫，解怀错自己之毒。
　　怀错与木奴在回杨国途中失踪，再现身时，二人已然如胶似漆，怀错将她纳为妃子，宠爱非常。晏秦郎却丝毫不急，心中早有细致谋划。他先是通过南池向怀错散播：蛊虫全部引出后，原寄主会神志尽失的谣言。而后将“起死回生”的事情通过洛秦融告知百里木芙，最后潜入千丈楼给楼主元二下毒，迫使元二之女北霜将怀错的真实目的告诉木奴。
　　万事俱备。
　　围猎场如同晏秦郎指尖上的舞台，每个人扮演着合适的角色，木奴终于知道了怀错的真面目，他正得意于自己的心思谋划，却得知木奴一气之下与颜十一欢好。心头一阵剧痛，竟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也是这场谋划蛛网中的一个可怜虫罢了。
　　事已至此，唯有最后一步。
　　怀错的绢妃买通医者，称木奴有孕，激怒怀错将她血液中蛊虫全部引出，令木奴当场身亡。
　　听闻木奴身死，晏秦郎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将木奴从怀错的禁锢中解救出来。而后的一切更是顺理成章，□□本是傅家后人，而傅家又是百里家的忠实仆人，当年百里景骗取青玉燕钗后，将此钗交给傅家保管，而后战乱突发，这钗才辗转到了木奴手中。
　　晏秦郎深知□□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杀掉南池为孩儿报仇，便以此为饵，说服□□动用身边的力量将木奴尸首上的青玉燕钗盗出并折断。
　　但晏秦郎把木奴弄丢了。他不得不借助洛秦融的力量四处寻找容貌肖似百里木奴的女孩，但每一个都不是她，而怀错在捉到盗走青玉燕钗之人后，也开始大肆寻找。
　　一无所获，木奴从人世间蒸发了……
　　所有人都以为哪里出了错，所有人都渐渐散开放弃了，只除了晏秦郎。
　　在这茫茫人世间，他一无所有，心无所系，只凭借着一腔执念活着。若是一世都找不到，他该怎样？晏秦郎问自己。
　　若是在这俗世找不见，那便上穷碧落下黄泉。若是他当真夺走了木奴的性命，那便将自己这毫无用处的性命也奉上罢。
　　这样浑浑噩噩度过了五年，晏秦郎收到洛秦融的飞鸽传书，上面潦草写了一字：成。
　　近乡情怯，晏秦郎握住纸条，反而不敢去见她，再一次开始了自己的精密谋划。
　　他将以往搜罗的酷似百里木奴的女子，连同真正的木奴，一起送到紫迢宫习武。自己假装对这些女子中的江醉里有意，频频接触，吸引怀错的视线，而暗地里却叫秦融悄悄观察木奴的举动。
　　只有在深夜无人时，晏秦郎才会借着月光读秦融的信件，读到木奴小小爪牙初露之时，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这才是属于他的时光和美人。
　　江醉里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在晏秦郎的指引下，她一举入宫成为杨帝的宠妃，并与怀错处处针锋相对，反而引得怀错误以为江醉里是木奴魂魄寄居之人，为报复他当初移血断魂而来。
　　木奴来到上京后，暂居洛府，把府内搞得鸡飞狗跳。洛秦融气得内伤不轻，只道此等顽劣女子怎么可能是百里家的长女。晏秦郎再也忍耐不住，装成谋士来接近她，有意将她留在鸾笙楼中，只盼日夜朝夕相对。
　　可不曾想，颜十一出现了。
　　晏秦郎不怕怀错，因为彼此都是同类的气息；但对于颜十一，他天然有一种嫉恨，大概是因为在阴影中做蛛网太久。
　　木奴遇见颜十一，便慌了手脚，不由亲近。晏秦郎在一旁看得清楚，只觉得自己一腔热血也要被冷下来，脑中乱哄哄只想出一条出路：走。
　　离开杨国，回到吕国。
　　只是想要离开杨国，却不是那么容易。怀错对晏秦郎周围早布下棋子，一旦晏秦郎携木奴离开，恐怕怀错第一个就能反应过来，洛善初才是真正的木奴，而江醉里不过是个转移视线的赝品。
　　这是个死局，连洛秦融也无法帮助他。晏秦郎想到了一个人：段侯爷段之琼。
　　段之琼是朝中中立一派的砥柱，不管是怀错还是三皇子杨意都极力拉拢他。段侯爷手下有几大商队，常年来往于吕国、姚国，若是他与木奴藏身于商队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到了吕国，纵是怀错也难以追查他二人的踪迹。
　　而段之琼所求，晏秦郎也知，这一具皮囊而已，他早已在这污水中徜徉许久。一夜换一生，他心中已有决断。
　　但这次，晏秦郎也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木奴，是走？亦或是留？

　　他从黄昏痴等到半夜，桌上的两盏酒映着月影颤颤巍巍。终于，听到轻轻脚步声，晏秦郎不敢抬头，只伸手将酒盏握在手心，瓷器微凉的触感给予了他开口的勇气：“走吗？”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