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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那日之后,鹿丸心中疑惑解了些,没解的却更多,宁次既说不出自己为何会有那些特异之处,也不记得自己真身为何。另有他最初出现在这里的时候,鸣人就曾悄悄尾随他下山,想看他住在哪里。但看着他走进村庄,之后就怎么也找不见,一连几次都是如此,只好放弃。鹿丸当然是从没信过宁次是这村中居民,只是自己心里也不明了,没什么可说,还是任由鸣人瞎猜。

      此时两人交情已经不同,话也说开了,鹿丸想他没必要再做的像人类一样,当晚就留他在林中夜话,不要下山了。深夜时分,宁次靠在树上睡去,鹿丸初时好奇,想他分明不是实体,怎么还会困倦?正想着,宁次就在他眼前消失不见了。待次日依旧从山下上来时,鹿丸问他是怎么回事,宁次想了半天告诉他不知道,鹿丸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脑筋都在他身上耗完了。

      不过妖怪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虽然诸多不解,鹿丸却并不着急,现在的样子他也喜欢。短短数月于他一生而言不过转瞬,但即使是妖怪一生之长,又能得遇几人倾盖如故?

      天气渐冷,日短夜长,宁次换了冬天的衣服,几乎不在晚上来这里了。鹿丸配合着他的日程,于是觉得自己近来作息很像人类,日出而起,日落而眠。森林里夏天比外面凉爽,冬天却要冷上很多,今年的雪下得晚,干燥的冷风刮得森林里所有居民都情绪低落。古槐生长数百年,根系深扎地下,自不会被一点干湿气候变化影响,但草木之妖的本性,总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感到不舒服。腊月里终于一场大雪落下来时,枯叶林海中堪称万物欢腾,无数平时根本见不到踪影的妖怪全都溜达出来。此时若有身具灵力的人类来到这里,就会在林间雪地上见到各种形态奇异的印迹。

      鹿丸舒适地躺在河边,半个身子都陷在雪里,心情大好地伸个懒腰,往宁次那边挪。一起身,头发上雪末簌簌地往下掉。

      宁次在避风的大石后清出了一小块空地,点了煮酒的小火炉,不是为了喝酒,主要是为了取暖。自从雪开始下,他就死活不肯出门了,鹿丸虽然对于他会怕冷这件事完全不能理解,却也没办法。终于等到雪停,这人才算舍得上来转一圈,还不肯到林子里去。此时他坐在火炉边,膝下铺了一个厚厚的锦垫,身上裹着大氅,风帽压下来,全身围得严严实实,只探出一只手来轻轻拨着炉火。

      鹿丸与他随口说话,见他不时将手靠近火边烤,指尖冻得发红,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都显了出来。皱了皱眉,忍不住靠过去用力握了握,冰凉一片。他自己在雪里滚了这半天,身上都温温暖暖,毫不妨碍。

      “手怎么这么凉?你很冷吗?”

      宁次拢着大氅颇没好气:“现在是冬天,正常人类都会冷。”

      ……你那“正常人类”四个字说得还真理直气壮。

      但眼见他是真的冷,虽然不明缘故,鹿丸也不忍心这时候取笑。犹豫了一下道:“不然你这阵子不要出来了,等天暖些再来?”

      宁次手被他握着很是暖和,于是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握着,换另一只手拨火。摇了摇头,语义不明地回答:“不用了,这样也很好。”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说:“而且现在不来,以后,我怕是来不了了……”

      鹿丸顿时吃惊:“为什么?”他刚想着来日方长,那些不解之事有的是功夫慢慢去问,哪知忽然听到这样的话。吃惊过后才想起,宁次原本也不是居住在这里的,去年冬天到此,若只是游历中路过,一年时间的确不算短了。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本该早就想到,但宁次从未提过,两人相处融洽,鹿丸也不愿想他离开的事,事先全无准备,此时颇有些受打击:“你要走了?什么时候?以后还来吗?”

      触动向来心事,又忍不住有些羡慕,叹了口气:“真好,我要是也能到别处走走就好了。”随口说完也知道没可能,只好叮咛:“喂,你得记得什么转回来看看啊,不然我可没本事去看你……”

      宁次由着他自说自话了半天,才又开口,慢吞吞地道:“我又没说要走。”

      鹿丸噎了一下,顿时有些羞恼:“没要走你不早说清楚!”害他白在这里惆怅半天,根本表错了情?于是瞪起眼睛看他,不过这会儿两人手还握在一起,姿势不太利于表达愤怒之情,气势不够。

      宁次语气却不似戏弄,与他交握的手忽然紧了一紧,又重复了刚才那句话:“我恐怕快要来不了了。潜隐多年不曾出来,恰于此时与你相遇,想来是此生注定之机缘,上天殊不令我遗憾。他日若不克前来作别,可记取我今日之言。”

      鹿丸越听越惊,这可不是远行之言,分明是永别之意:“你在说什么?可是有什么危险?你倒是说明白了啊。”

      宁次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年来我觉自身有倾覆之险,但沉眠过久,不记得自己真身是为何物、处于何方,则即使有所觉,也无从化解了。”

      鹿丸听着他说,慢慢冷静下来。这样的预感并不为奇,妖怪们对于威胁自身生命的事多有感应,关键是……这危险到底是什么?

      “宁次,你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预感的?”

      宁次放下拨火棒,将手靠近火边烤着,语气淡然:“大约去年此时吧。”

      鹿丸皱着眉,看不下去他的漫不在意,将那只手也抓了过来一起握着,问道:“你说你潜隐多年不曾出来,是在什么地方?”想着他对以前的事没多少记忆,又补了一句:“大概记得是什么样的地方吗?即使不记得真身在哪里,有点线索也好。”

      宁次风帽下的目光凝视了他许久,出乎他意料地说:“我当然记得自己住在哪里,这几百年来,我住的地方……一直是这里。”

      “什么?”

      “这山下的村庄,山上的森林,玉泽河水和这悬望两界的古槐,不知多少年来,就是我眼前所见之景物。只不过这么多年,我从不曾在这山上见过一个生灵……”

      他看着鹿丸不能置信的目光,微微一笑:“所以你知,当日我忽然碰到那蝾螈妖,又见你走出来,何其惊讶。一时只以为时空皆错,身在异界了。”

      初雪过后,连着又是几场大雪,森林里一片银装,霜毯没膝,琼枝如玉,放眼冰雪晶莹,当真是美轮美奂,于是那个一口咬定正常人类要怕冷的又不肯出门了。鹿丸毫无办法,虽然怎么想宁次他也不应该会受天气影响,但他却是真的冷。看他每次踏雪而来的辛苦,鹿丸也不忍心,于是偶尔还劝他不如干脆就等天暖了再来,宁次又不听,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天天盼着冬天快过去。

      那件事,两人之后都没再提过。草木之妖生存天生有其局限,侥幸存活下来的都有些听凭天命的豁达,与动物适者生存的竞争、人类寸时寸金的急迫大不相同。故而鹿丸刚听说时颇为震惊,之后就平静下来。事情记在心里,能想的办法自有计较,目下无能为力的着急也是白搭。他不提,宁次反正该说的都说了,更是直接把这事过去了。所以两人相处一如既往,亲近如鸣人也是半点未觉异常。

      宁次因为季节原因来得少了,鸣人过来时,却依旧找不到鹿丸的人影。宁次来时两人在河边漫步,宁次一走他跟着就失踪。鸣人郁闷地围着树转了十几个圈,意识到鹿丸是不会出来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怪事。这棵古槐有数人合抱之粗,枝广叶茂,足足遮蔽了一方天地,走到树下,连天都觉暗了下来。故而他一直没有发现,树下的影子有了些不同以往的变化。

      早晨在树下醒来,随着太阳从山后升起,树影的边缘开始向山上收缩,鸣人忽然发现,临向山下的那边有尺许宽的一道竟然没有随着阳光移动,依旧停留在原处,将古槐和下方一丛矮灌木的影子连接在了一起。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往下山的方向跑去,惊愕地发现,沿途所有树木下的影子全部连在一起,当太阳升到最高处时,一张从古槐一直铺到村庄边缘的网就显露了出来。

      目瞪口呆,鹿丸他……究竟在做什么?

      与鹿丸不一样,鸣人虽然也不怕冷,却不喜欢冬天白茫茫什么都没有,除了找食物,大半时间都窝在洞里睡觉。直到积雪都化,春暖花开,他才又出来四处走动,晚上也睡在河边。这段时间里,影子所形成的网一直保持着,而他依旧只能在宁次来时见到鹿丸。

      掐指算来,已入夏历,马上又是三月三。过了上巳节,就是他最喜欢的,森林里最有生气的夏天了。照例在下山前先去见鹿丸,但今年鹿丸却没有像往年一样坐在树下,懒懒嘱他小心,若是被人类捉到自己却不会去救他云云。

      他到时,鹿丸正站在河边不知想什么。鸣人习惯性地四下去看:“宁次呢?”

      “他今天不来。”

      “哎?”鸣人直觉反射习惯性想,那你怎么居然舍得出来了?

      鹿丸没回头,简短地说:“我让他今天不要来的。”

      “咦?为什么?”

      “因为我今天有事要下山。”

      鸣人睁大了眼睛:“鹿丸你要下山去?你不是从来不跟我去的吗?”

      鹿丸终于回过头来,看向他一笑:“没错,所以今天你留在这儿。”

      “咦咦咦咦……?”

      鹿丸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感觉着空气中浮动的力量:“三月三,鬼阴之力最重,今夜若是不成,也没有第二个机会了。”

      他蹲到鸣人的面前,伸出手,手上拿着一根槐树枝。随意往河边的泥土里一插,抬头微微一笑:“我今晚有要紧的事情去做,这个东西你帮我看着,可别让它死了。”

      鸣人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发问,忽然一惊,猛回头看向高耸出周围林木的参天古槐,再看看地上的槐树枝,骇然无法置信。就在这树枝插入泥土的一刻,庞大的妖气勃然而发,整棵古槐仿佛活了一样,散发出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

      “鹿……鹿丸……”

      鹿丸神情还是往常所见的轻松随意,目光却瞬间深了许多:“我这条命,可就拜托给你了。”

      鸣人看着他施施然地往山下走去,想喊没喊出来,想问又不知道问什么。守着那根树枝不敢追上去,急得原地绕圈。单薄的树枝上,正流转着与古槐一般无二的妖气。鹿丸他,究竟要做什么?这树枝又是怎么回事?

      完全不解,想着鹿丸说的话,却又无法当作说笑,紧盯着那根树枝,寸步不敢离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目光一跳,刚刚,树枝上的妖气是不是有点儿减弱了?凑上去仔细地看,不仅是妖气,泛着光泽的枝干和叶子也有了一丝黯淡。鸣人大吃一惊,跳起来四处张望,出什么事了?鹿丸,鹿丸怎么还不回来?

      古槐本体上妖气的减弱已然清晰可觉,鸣人看着光泽渐暗的树枝,心里焦急,双手在地上一按,化出了狐狸真身。妖气充盈在槐枝周围,源源不断地补充着弱去的生机,但即使如此,也不足以阻止流逝的速度。鹿丸到底去了哪里?

      正急得不知所措,头顶忽然一沉,一只爪子毫不在意地连他半个耳朵一起按在了下面——这感觉很熟稔。随后一个更加熟稔到欠揍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白痴!”

      一直到天都快亮了,鹿丸才一步步沿着河边走了上来,上巳之夜的阴力已经消失,他全身都在虚脱。但毕竟好过在山下之时,每接近本体一步,泥土和地下水脉的滋养都绵绵泊泊地传来,身体的活力一分分回复。

      “鹿丸,鹿丸,你终于回来了!”鸣人一直眼巴巴看着下游的方向,远远见到鹿丸出现,就高兴地跳起来,满脸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对面盘膝坐着牙,听到他喊,也回头来看,见鹿丸安然回来,龇牙一笑。

      黑色的鹰雕立在河边石头上,恶狠狠地瞪着他:“一个树妖敢离本体那么远,你脑袋进水了吗?还敢交给这个白痴来看着,是想死法再多两种选择吗?”

      鹿丸微笑,对于多出的人并不意外。他妖气一释,远近妖怪自然都会感应到,话说这种时候就看得出人缘了。貌似自己还是不错的,隔着树丛,本体古槐下还有几种不同的气息守护着。

      还没回答,走得近了,原本被牙挡住的槐枝跃入眼帘,鹿丸蓦然一怔。黎明前深沉的夜色中,槐枝整个都泛着莹蓝色的微光,一只硕大的凤蝶正停落在上面。透明的薄翼闪着温润剔透的光芒,随着轻轻的抖动,淡蓝色的荧光粉落满了槐枝。

      鹿丸惊喜地道:“丁次?”凤蝶的第四次蜕变,如真似幻的美丽。

      佐助终于忍不住笑意:“算你走运,赶上丁次今天醒来,不然我们可不知道怎么管你一棵树的死活。”

      凤蝶轻盈地飞起,落在鹿丸的肩头。他今天刚刚蜕变成功,就匆匆赶来,还不能化形,也说不了话。第四次蜕变是凤蝶一生最重要的关卡,年来鹿丸心中时时记挂,不知他是否顺利。居然在这样一个日子看到这样的美景,满心喜悦之余也不禁想,或许今天,真的是个幸运的日子。

      “多谢了。”

      凤蝶扇了扇翅膀作答,慢慢飞走了。

      佐助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哼了一声:“行了,我们也走吧。”

      鹿丸挑了挑眉,看来是他回来前已经商量过什么了,一句说出,居然连鸣人都没抗议。各自跟他打个招呼,飞的飞,跑的跑,片刻撤得一干二净。倒是佐助临行多留下一句:“小心点儿。”

      鹿丸笑而不答,知道他是提醒自己,真身既然暴露出来,将来不免有对头盯上这个弱点,再不能如以前一般轻松。不过……只是这样一点点代价,为了想要的东西,没有什么不值得的……

      携起河边的树枝,走进林中,往古槐树干上一接,树枝自然而然地长了上去,浑然天成。探手入袖,拿出一个卷轴,挂在了上面。解开束带,动作极为小心地轻轻打开,却是一幅古画。

      陈设精致的旧式和室里,一个白衣少年背对着他,正伏在窗边矮案上小睡,长发散落,书卷随手丢在一边,透过半开的镂雕木窗,可以看到风格古雅的庭院。看题跋落款,已是几百年前之作,上等的绢边和迎首昂贵的洒金纸都已经发黄。然而画心纸白如雪、墨色犹鲜,却全然看不出已是经过了那么多年。

      “古时候曾有位善画的贵人行游至此,因为喜欢这山里景色,就在这青田村盖了间别院,四时常来小住。这位贵人妻子早逝,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偶尔也会跟着父亲到这里来。却不幸在某次入山游玩时被妖物所伤,毒深入骨,遍请名医也是束手无策,终于不治。那位父亲心伤爱子少年夭折,就此隐居于此,不再回京,日日作画,也再没有第二个题材。”

      他细细看着这幅古画,也不在意这样自言自语没有听众:“那位画家过世之后,家人来整理遗物时,却见偌大画室只有这一幅画,当时以为是画家本人临终毁去了,没有多想。结果在那之后不到百年间,收藏这幅画的几个人都方当盛年便无疾而终,渐渐便有了不详之说。所幸之后人世间适方战乱,无人有暇留心于此,此画几次易手,还是传了下来。现在的人类不信神鬼之说,收藏者恐怕只当那些传说是轶闻故事了。”

      他停了停,转过身来:“那位画家出身日向名门,独生爱子,便唤作日向宁次。”

      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人默默听着,答道:“不错,我就是应这个名字,被唤醒的。”

      晨光熹微下,他依然是一身白衣,戴了一顶纱帽,清泠如雾的白纱直笼到肩下,在初升的朝阳下渡上了淡淡金光。鹿丸注意到,画卷中的景物在他出现的时候起了变化,现在显现的正是二人此刻所站之处,越过古槐,可以看到熟悉的河流。画中人却不见了。

      鹿丸心中了然:“画魂是不能伤到实体的,那只蝾螈是被你带入了画中才会被并非真实的刀斩杀。牙闻不到你身上的妖气,我能握到你的手,因为所有接近你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进了你的画,而画中的你,自然是真实的人类。”也因为是在画中,所有的掩饰对他都没有作用,真身本体什么的,不看也知。那次以鹿丸本体槐枝试探,并非是让他显出了真身,而是凭借那一个真实的支点,鹿丸自己脱出了迷惑,走出了画,故而看到了画魂真正的面貌。

      宁次走近树下,默默地看着自己寄身其中的画卷,不觉伸出手轻抚。在手指与画卷接触的一刹那,整个人影像一虚,手指径直穿了过去。

      两个世界的界限,他唯一无法碰触的东西。

      他收回手,慢慢地说:“他画了几千幅画,几千幅画,画的都是同一个人。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执念唤醒了什么。”他转目看向鹿丸,明明是带着笑意的声音却显得很冷:“那些传说不是假的,所有那些早逝的人,都是被我吸去了生命之力,才会衰竭而死。”

      鹿丸与他对视良久,挑起一根眉毛:“几个?”

      “什么?”

      “此画之所以被称为妖画,是传说它每开一变,藏景万千,后来这传说却没有了。”鹿丸微微一笑:“若我所料不差,死的只有最初的几个。之后所以不再有关于此画的传言,便是因为你灵识已醒,为了不伤无辜,从此深潜画中,再不出来。”他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拂过画上熟悉的山水林木:“宁次,你说过眼前景物几百年不曾变化,连本体都忘记了,到底在这幅画里住了多久?”

      宁次默然不语,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你是怎么找到的?”

      鹿丸指了指画中与现在有着微妙不同的槐树:“画出来的树是不会有我本体气息的,你初见时就认出我,肯定有别的原因。”屈指在画卷上方的木轴上敲了敲,笑道:“幸好,五百年前我灵识未醒,本体枝干上犹有气息可察。若是后来我把妖气都收在影子里才做出来的轴杆,真是杀了我都找不着了。”

      自从宁次说到所感危机,他就将从这里到青田村后所有草木的影子连了起来,日夜不停,听着村里所有的动静,并感应确定所有与他气息相关的东西所在位置。三月三,上巳夜,鬼阴之力大盛,是唯一能让他走出森林的一夜。五百年深藏影中的妖力在这一夜释放出来,终于支持住他找到要找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我把那房子翻得底朝天,总算在仓库暗格里找到这画。那老头是个小气鬼,忽然一死,藏了些什么连儿女都不知道。去年他儿子把主屋翻建了,今年夏天正要拆了仓库和围墙。我若是再晚去半个月,你就得跟着玉石俱焚。”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瞪他:“我说你,这么要紧的事,你就不能早点儿说?你这一年都干嘛来着?”

      “告别这种事,难道不是临走的时候才做?”

      “……”

      “不过,”宁次抬起头,看了看这个真实世界中,枝叶纵横间露出的碧蓝天空:“我自以为没有把来日危难放在心上,若不是那日蝾螈妖跳出来,我尚不知眼前之景与几百年来所见并非一同。不知不觉间竟然会走出画来,果然求生之念,人妖俱不能免。”

      鹿丸看了他许久:“……宁次,那个人,不是你害死的,他也不是你的父亲。”

      宁次淡淡一笑:“我知道。但他是个好人,我至今记得他心里深刻的思念,每一声呼唤,都让我离那个名字更近一步。太接近了……”太接近了,以至于醒来的画妖与那个真实的人类少年几乎重叠在一起,具有他的形貌,他的学识,他的性情,还有,与唤醒他的人之间那缘于至亲的强烈牵挂。浑噩中他曾经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少年,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个人根本看不见他,而他所寄居的世界也并非真实。

      鹿丸目光微沉:“宁次,应思念而被唤醒的画魂不会有你这样强烈的感情,你几乎和人类毫无分别,意志之强甚至能将身边的东西带入画中来造就真实。那个人,他究竟做了什么?”他缓慢却坚定地说着,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看穿那一层薄薄的白纱:“……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宁次与他对视良久,没有抬手,纱帽却忽然化作一缕白雾渐渐消散,露出一张端庄的少年面容。脸廓清晰,眉峰蕴秀,然而睁开的双眼里,只有一片迷雾般的雪白。

      “他把画中人画得太过真实,却因为无法面对伤痛之心,而不敢为其点睛。他不该让一幅画生出渴求,这种等待而终究不得的迫切会让它为了自身的完整而吸去身边所有的生命。”

      他的声音低沉淡漠,却分明有着历经百年尘世旁观,和更久远的独居隐逸的画妖所不应有的感伤和喟叹。

      应真诚的思念被唤醒,在深刻的渴盼中得到生命,所以他才会与真正的人类如此相似,一样充满感情。鹿丸许多年来默默地看着山下村庄中的人类,看着他们出生和老去,在磨难中咬紧牙关,在坎坷后欣喜欢悦。人与人之间,有那么多不同的感情,不都美好,却那么激烈而丰沛。短短几十年的生命而已,却有着妖怪几百年生命压缩在一起都比不了的沉重和繁忙。然而,充满生机。

      眼前的妖怪——不如说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类少年,看上去如此年少,作为人类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而在妖怪的眼中又会很快结束。他被赋予了那个早已逝去的人类少年的学识、技艺、心性和内在激烈丰富的感情,以现代人而言过于年轻,却又因为他出生的时代,而已经具备了可以独挡一面的沉着气质。他就被定格在这风华最盛的一刻,以人类的明烈华彩,行走在妖怪漫长的生命中。

      他深深地凝视着这张俊秀的脸庞,本属于人类的容貌因为那双眼睛而增添了一丝妖异,这种感觉陌生又新奇,然而一如既往。鹿丸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吸引,走出那丛灌木来到他面前的。那独行于月下的清寂是属于人类的寂寞萧疏,那对雪融春暖时初生绿意的欣然是人类才会有的热情和敏感,一刀斩杀蝾螈妖时,凌厉的锋芒若是没有竹笠的遮挡,这张沉静秀气的脸上会有怎样的傲气风华?他从第一次见,就知道这个少年不是人类,却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切被自己向往多年的,属于人类的特质。矛盾的吸引,让他无法不去注目。

      宁次看着古槐上悬挂的画卷,画中是不知多少年来眼前不变的风景。他曾被带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旁观过很多事,又独自度过了更加漫长的时光。然而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回到了这个最初的地方。在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他静静接受了这个回归,或许还有些欣悦,作为生命的终点,没有比这里更加适宜的了。

      然而这条归途却并没有引他走向最初以为的地方,目光从画卷转到旁边改变了他道路的人身上。终结的旅途居然会有这样的转折,消逝的预兆难道原本就暗藏生机?槐木轴杆是受画卷妖气的涵养才会五百年不朽,难道这一点契机早在他们都还灵识懵懂的时候就已伏下?这场奇遇若真是上天注定的安排,实在,不能不让人心生敬畏。

      “呐,宁次,”背靠在树上的少年不自然地抓抓头发,目光有些躲闪,神情大异于平日的潇洒淡定,话倒是说得十分简洁:“既然回来了……就别走了。”

      宁次扫了一眼悬挂的画卷,慢慢道:“你看我有那个本事走吗?”语气冷淡,目光却露出一丝柔和,瞥见那人忍不住的笑意,哼了一声:“休道我不曾提醒你,古画收藏起来最是麻烦不过,不能淋雨,不能碰火,不能沾灰,不能闷潮了,太阳更不能多晒。不小心给人路过卷走也就罢了,要是被什么鸟兽挠一爪子,你就可以直接替我火化了……”

      鹿丸按住额头,喟然长叹:“我就知道,鸣人绝对不是我这辈子遇到最大的麻烦。”

      宁次看着他沉重无比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树下就是鹿丸的一方天地,护着一幅画自非难事。况且去了障眼法,画心经五百年犹然如新,这妖力所寄的本体哪有他说的那么不禁风霜。

      至于外物来犯嘛……他碰不到的只有这画卷,别的什么东西,倒看看有没有他的刀不能砍的。想到这里,胸口蓦然一片疏朗,是的,这里是他的世界,是妖怪的世界。虽然曾经忽略掉,但不容否认的事实是,他的确不是人类。在这里他不需要隐藏,不需要顾忌与周围存在的不同,不需要担心伤害到自己本不愿伤害的人,没有拘束,无所忌惮,这里才是他应该生活的地方。

      思绪及此,笑容更加舒展了几分,眉目飞扬,整个人在阳光的照耀下几乎要发起光来。

      鹿丸原本在装模作样,蓦然见到这样的笑容,不禁呆怔住。这是他第一次见宁次笑,双眸焕彩,容光如玉,去了神情中属于妖怪的漠然和沉郁,便又看到属于人类少年的毫不掩饰的骄傲风采。人类赞言有“眉目如画”之说,眼前这个可真真正正是画出来的。虽然相识相处了一年,这张脸可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啊,也不给人习惯一下的时间,这样笑实在是太犯规了!

      宁次不知他嘟嘟囔囔在抱怨些什么,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忍不住有些好笑:“这样盯着我的眼睛,不怕神魂入画,永世不得脱身?”

      鹿丸眉毛一扬,微微笑道:“固所愿也。”

      ——完——

      后记(?)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幅画和一棵树相识相知在一起了的故事,然而他们是一定会在一起的,因为父亲大人在五百年前已经把结婚照画好并留下当遗嘱了……

      冷笑话,大家囧一囧降降温就算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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