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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青田村是深山中的一个村庄,进出只有一条路,背后就是古老广茂的枯叶林海,被世代居住在此的村民们称为迷雾之森。虽然时代已经变化,现代科技的不断进步更使得这个世界面目全非,这个村子却因为过于偏僻,而终究没有受到过多的改变。深山妨碍了交通,也阻挡了电子信号,虽然有年轻的孩子走出去闯荡,也有年迈的老人落叶归根,村庄却没有因这样的来来往往而改变多少,如一潭静水,几个石头丢进去也只泛起些涟漪。

      村旁有条河,几百年前曾是村庄在这里形成的原因,即使现在,也为居民们提供着丰沛的水源。河边空地是举行所有重要祭祀典礼和平日纳凉的场所,所有孩子在被允许到这里玩的时候都曾被家里的老人们殷殷告诫,不要往上游走。

      上游是村子背靠的森林,进去不到三里,有一棵连世代相传的故事里也说不出生长了多少年的参天古槐。有数人合抱之粗,浓荫如盖,遮蔽得树下方圆一片终年不见天日。过了这棵树,林间萦绕的雾气就会奇怪地浓起来,并不觉重,却使得视野缩小许多,光线也仿佛黯淡下来。故老相传:这棵树就是分界,树的那边,是妖怪们的住所。

      夏历三月的第一个巳日,俗称三月三,在外面或许已经被人忽视,但在这样的地方仍然是非常受重视的节日。居住在附近的人们都会一早聚到这个山里最大的村庄来,举行各种仪式和活动,直至深夜。各家房间里都撒上荠菜花,男女老少按习俗手执兰草在河边象征性地洗濯身体,以祓除不祥。之后,大人们会将红枣和煮熟的鸡蛋放在河里,任其随水漂浮,让下游玩耍的孩子们自行拾取。

      在这样的喧闹嬉戏中,浮在流水上的鸡蛋和红枣,莫名其妙地每年都会不见一些,即使满河岸灯火通明,也依然无人察觉。老人们念叨,这是妖怪们为节日的祭典所吸引,不要去撞破,祭典结束它们就会回到森林中去。年轻人表面上笑着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与其相信这样的无稽之谈,沉到河底的可能性还大一点吧?

      “咚!”一个枣子掉下来,打在鹿丸的头上。仰了仰头,不出所料在枝叶间隙里看到一个狐狸脑袋,意义不明地嗯了两声,再次闭上眼睛。

      狐狸脑袋缩进枝叶中,一阵窸窸窣窣,再次从树后探出来的,却是个有着和狐狸一样金色毛发的孩子,脸颊上胡须的印记依稀犹存。

      嘴里咬着食物,吐字不清地唤:“鹿丸,别睡了,我带了东西给你!”一边说,一边把一捧枣子和几个鸡蛋丢进他的怀里。

      鹿丸调整了一下靠坐的姿势,拈起一枚枣子看了看,咬掉了一半。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妖怪如此遵循传统,年年不辞劳苦去偷这些东西来吃,那山下的孩子捡浮卵都只为好玩了吧?

      今晚的天空很晴朗,于是在明月和繁星的光辉之下,河水也显出一种静谧而愉悦的清澈。枯叶林海终年不散的雾气只会蒙蔽人类的眼睛,在他的视野中,嫩绿青草上柔垂的露水,和河岸边飞舞的萤火虫一样清晰悦目。

      他最喜欢这样晴朗又湿润的天气。

      旁边絮絮讲述下山经历的鸣人语声忽然一停,撞了撞鹿丸的胳膊,一只手指着河边兴奋地唤道:“鹿丸,他又来了!”

      鹿丸越过齐腰高的草丛和灌木,果然看到那个已经颇为眼熟的身影远远行来。白色的单衣,青竹深笠挡去了大半张面容,手里提着一个青绳勒口的小酒坛,木屐踩在河边的石头上发出规律悠闲的声音。

      妖怪们大多不喜欢与人类接触,村民偶尔不慎走进森林深处,会被迷雾困住,数日找不到归路,但鸣人是个例外。即使已经有数次因为偷食的动作不够利落而险些被村里的孩子捉住,他仍然对人类充满兴趣。难得在这里看到人类,实在是非常稀罕。

      但这个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鹿丸常于夜里坐在树下观景,冬天以来,已经前后见过他六七次。对于扰了独享的清静夜晚鹿丸倒是无所谓,清风明月本是世间共有,尽人皆可赏玩,况且这样一个人也实在不能算恶客。虽然不曾相谈过,远见那人乌发垂衣、修指如玉,衬着冰泉雪水、春溪映绿,起行坐立,无一不可入画……嗯,归到夜景里一起看看也挺赏心悦目。

      只有一件,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这里,如果是人类的话,显然,他没有受到林海中迷雾的蒙蔽。这左近盯上他的妖怪们,除了鸣人,多半都是为此而心怀警惕。

      牙在他第二次来这里的时候观察了很久,甚至试探性地靠近过,最后也只困惑地肯定:“他身上闻不到妖气。”

      佐助因为这句话而瞥了一眼安坐在老槐树下的鹿丸,他还记得上一次是谁得到了类似的断言,至今没有哪个妖怪说得出鹿丸的来历。

      尽妖皆知,鹿丸也是这林中少有对人类感兴趣,并会关心下面村庄发生事情的异类。含着恶意的妖怪无法跨越古槐的界线伤害下面的人类,而他也会用适当的手段阻止人类的过度深入,以保护他们的安全和隐藏森林里的秘密。妖怪们以力量划分各自的领地,古槐下是鹿丸的地盘,不需要别人多事。

      鸣人则根本没理会他们的试探和讨论。他从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类少年,就天天往这里跑,等着他再出现。他对人类向往已久,以前就很多次独自跑到山下,藏在草丛里看村民的衣着用具、举止言行。而在见过这少年之后,他对于人类这种生物的憧憬终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一定要练好变形术,如果能变成像这个人一样,肯定可以毫无破绽地混到村子里去。

      鹿丸没忍心打击他这样的憧憬,就他所知,眼前这个跟实际平均概念应该颇有一段距离,不太具有参考价值。

      ……前提是,的确是人类的话。

      正走着神,鸣人忽然身子一直:“那是什么?”

      有什么东西逆着水流一涌一涌地跟在那人类少年身后,迅速地接近。不多时,生有四趾、无蹼的爪子按上河边石块,随即一个硕大的头颅伸出水面,露出半截湿滑的身体。

      “水蜥蜴!”鸣人大惊之下便欲长身而起,鹿丸眼睛一翻,抬手把他摁了下去。“噗”的一声,一只金毛狐狸被掐着脖子按在土里挣扎,挥着爪子叫:“鹿丸,那有只蜥蜴,蜥蜴……”

      “我看到了。”鹿丸慢吞吞地放开他,眼看那只巨大的红腹蝾螈无声无息从水里滑出,偷向那人类少年的身后,却坐在那里根本没有动弹的意思。

      鸣人从地上爬起来,也忘了变成人形,抓着树干蹭蹭爬上半截,入目刚好是一只湿黏黏的巨爪已经伸到那少年的头顶。就在此时,那踽踽而行的白衣少年忽然身子一伏,挥手间一道雪亮的刀光在头顶闪过,两根半红色的趾头应声掉落。跟着长刀便刺入蝾螈的前臂,以此为支点头也不回地向后踢去。

      一声痛吼响彻幽林。蝾螈妖的恢复力异常强悍,断落几根手指片刻便可长回来,但破碎的眼睛却是无法忽视的剧痛。它一只完好的爪子捂着眼睛,挥舞着受伤的右爪狂呼大吼着向前扑去。那少年冷静地侧身避过,迅速跳起身扑到它怀里,左手短刀没入肩膀,翻身跃上它平滑的背,以蹲踞之姿将长刀深深插入蝾螈的后脑,纵身跃下,将其切成了两半。

      几个动作干净利落,眨眼间,巨大的水蜥蜴已经变成一具尸体缓缓扑倒在地,古槐下看完全程的几只顿时都感到脖子后面一阵阴凉。

      头顶树叶微微响动,佐助坐直身子,目光中有些兴味又有些疑惑:“好本事……难道是除妖师?”

      那少年对于这样异常妖物的出现,的确没有普通人类会有的反应,用黑色的靴尖踢了踢蝾螈的尸体,确认已经死透,才从容地将双刀收回腰间。青色的织锦护腕下,露出光洁有力的指节。

      刚才,他的腰带上有刀鞘吗?

      鹿丸微微眯起眼睛,简短地答了句:“恐怕不是。”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抬头看向上面黑衣的少年。

      佐助端坐在只有手腕粗细的枝条上,只微微压弯少许。见他看来,撇了撇嘴,振袖间化作了一只小小的鹰雕,刚爪如铁,双眸却不是金黄色,而是血红的。

      “这里是你的地盘,随你想怎么做。”丢下一句话,双翅一展,冲出古槐纵横的枝叶,在上空略一盘旋,向林海深处飞去。

      河边的人类少年注意到冲天而去的黑雕,警觉地看向古槐树下。鹿丸忽然注意到,他来过这几次,或是带着风帽,或是戴着斗笠,甚至有一次因为下雨而打着伞,竟然从未露出脸来。刚刚分明是仰头看向天空,从自己的角度看去,居然还是没见到他长什么样。

      人类少年的手忽然搭上刀柄,四只较小的水蜥蜴正绕着石头的阴影,接近他的身后。然而刀还没有出鞘,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黑影从树丛中倏然伸探出来,贴地疾行,到他身前分成四支,闪电般沿弧线滑到他身后,脱地而起。化作四支影刃,直刺入四只蝾螈妖的腹中。随着影子更快地缩回到树丛中,四具尸体跌落在地,竟如被真正的刀刺杀无异。

      这一下骤变,不仅是他,连攀在树干上的鸣人都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鹿丸心情很好地向狐狸挥了挥手,悠然向外面走去。

      那少年在异变初生的一刻便退后到河边最高的大石上,此处月光最明,河边林木一带动静皆可收入眼底。对方没有显出敌意,他也只是把手搭在刀柄上,膝盖微屈,身姿沉稳,显然是对自己的力量和速度深具信心,并不畏惧。

      鹿丸走出树丛,举起手刚要说明自己没有恶意,却见那少年看了他一眼,居然放开了刀柄上的手,放松了身体:“原来是你。”

      这一下轮到鹿丸大为意外,他停住脚步,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确信自己连这个声音都是第一次听到,才认真地问:“我们见过?”

      竹笠后的目光认认真真审视了他良久:“……应该没有。”

      ……那刚才那句话算什么意思?

      这还没开口就被搅和乱了,计划还怎么往下走?两人互相瞪视了一会儿,那少年先说了话:“你也是妖怪?”

      鹿丸摸着下巴,寻思他这个“也”字,是跟水蜥蜴比的呢?还是跟别的什么东西。

      “……大概吧。”

      对方对他含混的说法没什么表示,扫了一眼地上的蝾螈尸:“多管闲事。”

      鹿丸忍不住笑起来:“不算闲事,维护一下领地也是必要的。这种东西要是也能在这里为所欲为,我以后的日子就不用想清静了。”

      那少年侧了侧头:“你的领地?”

      鹿丸很正经地点头:“……何况,搭讪总得有个借口不是?”

      隔着竹笠都能感觉到他挑起的眉毛了,许久,才中肯地说:“太没层次了。”

      他每句话说出之前都要隔上半天,仿佛对于与人交谈这件事颇为生疏。说完,从石头上跳下来,屐齿踏在河岸的卵石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鹿丸看着他往下游走去,以为他就要这么离开了。正想今天要不要就到此为止,就见他停在数步之外,拎起地上安放的小酒坛,转身向他伸出手:“喝一杯?”

      整洁的衣袖边缘搭在腕上,露出细长白皙的手背,青绳勾在指间,透出十二分的风雅。

      他腰间的刀,不见了……

      “果然有层次。”微笑着走过去,托起坛底,简单地报上自己的名字:“鹿丸。”

      “……宁次。”

      时入七月,虽是深山中暑气不盛,山下之人、山上之妖也都不免多几分倦怠。鸣人在古槐下等了半天不见鹿丸踪影,便蜷在树下打起盹来。睡着睡着,觉得身边什么地方不对劲,皱着鼻子睁开眼,就见一个狰狞的鬼面正对着他。“吱”地一声尖叫,脖子后面的毛都竖了起来,跳开几步,才发现那是宁次,脸上戴了一个生有双角的鬼面具。

      惊魂未定地化出人形,不禁感到一阵虚弱,身为人类,走路难道不应该有点儿声音吗?

      人类习俗除特定典礼很少戴面具,妖怪中却多有不擅化形的,挡着脸不见寻常之极。宁次从来没露出过脸,林间群妖却都不觉异常。

      不过因为对鹿丸的这个新朋友不明底细,近几月大家都来得谨慎了许多。鸣人来的也少了,却不是因为这个。他有点儿被那晚上这两人的杀气吓到,好容易有个人类可以近距离交流,却不大敢跟宁次说话。尤其此时鹿丸不在,更是浑身都不安。

      “那家伙不在?”

      金发的孩子摇摇头:“我来时就没见到他,平时他都立刻就知道的。是不是出去了?”

      宁次看了看天上火热的太阳,不以为然:“他有这么勤快?”

      “……”

      宁次想了想,把手里的小竹篮放到地上,从里面拿出一个白瓷酒瓶,拔开木塞,一股醇厚的酒香顿时飘散出来。

      停手看向鸣人:“你叫还是我叫?”

      “叫……叫什么?”鸣人结结巴巴地问,他不善饮酒,闻着这酒香已经有点儿晕乎乎了。

      宁次云淡风轻地回答:“我觉得他睡觉躲太阳的可能比较大,你不是有事找他吗?等他睡够要等到什么时候?”看了看手里的酒瓶,又问了一次:“你来还是我来?”

      鸣人呆呆地看看他又看看酒瓶,虽然他语气又淡定又自然,自己却完全无法从“酒瓶”这个提示中想出这是种什么样的叫人起床的方法。莫名地打了个寒颤:“那个……我的事不要紧……不,我其实没有事。嗯,还是宁次你自己叫吧,我,我就先回家了。”

      一边说一边往旁边蹭,说完变成狐狸一溜烟地窜进了草丛。

      宁次抿了抿嘴,小心没有笑出来。听着他跑远的声音,四下看看没人,抬手把一整瓶酒倒在了古槐的树根上。

      没一会儿,鹿丸气急败坏从树后钻了出来,脸上红红的,目光在参天的古槐和蹲在旁边的宁次身上转了好几个来回,使劲瞪着他:“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你居然真的知道!”

      宁次抬起头有些疑惑:“知道什么?”

      鹿丸发疯地看着他:“还能有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从来没人看出过我的本体……”

      宁次更加不解:“不是这棵树吗?”

      他还说出来,鹿丸下意识就想去捂他的嘴,才发现他这面具戴得别说嘴,下巴都不露。幸好没别人听到,无奈地叹了口气:“……所以说,这种事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虽然宁次初见他第一句就说“原来是你”,但过后没了下文,鹿丸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他认错了人。来往数月,言辞日密,他看得出宁次颇有异于寻常之处,但对于妖怪之事的确不大了解,这一点倒是与一般人类无异。所以,这种比邻而居几百年的朋友们都不知道的事,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鹿丸觉得自己需要深呼吸定定神,连带被这家伙趁他睡着浇的那瓶酒也散得差不多了,才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宁次回答得让他非常想撞墙:“见面就知道了。”

      鹿丸按着额头蹲在他身边,深感有气无力:“这怎么可能,我本体上连妖气都没有……”

      “不是藏在树下的影子里吗?”

      鹿丸一声呻吟,几欲抓狂:“拜托,这种事你究竟怎么看出来的?我有灵识几百年,这山上住的妖怪,山下路过的僧人没一个发觉。连犬妖中嗅觉第一的双头狼都闻不出我身上有妖气,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啊啊啊……”

      草木之妖因为无法挪动,本体就是最大的弱点。鹿丸身在森林边缘,除了妖怪更要防着人类。故而数百年来,他都把妖力藏在本体之下,被枝叶遮蔽长年不见天日的阴影里。林中群妖固然被他蒙骗得彻底,山下村民更是已经把这古槐当作守护神树。眼前这人分明连妖怪都没见过几只的,他到底怎么看破的?

      他这边叹气,宁次也颇为诧异:“这种事一目了然,他们为什么会不知道?”

      鹿丸一怔,他思维转得极快,立刻听出不对,看了看他:“宁次,这些天你也见过佐助他们几个,莫非他们的真身本体,你也早就知道?”

      宁次很是不解:“既然见过,当然是知道的。”

      这次鹿丸抓了抓头发,倒是不惊讶了,想了一会儿,在地上坐了下来,顺手去看宁次拎来的篮子。雅致的淡青色竹篮,一样小巧的四个长颈白瓷酒瓶,分别绘着梅竹兰菊的图案。其中一个已经被宁次恶作剧倒光了,鹿丸随便又拿了一个,端详着上面淡淡勾勒的兰花图。

      之前盯上宁次的妖怪都因为鹿丸这个地主出面而退避了,他们虽觉得此人作为人类有些奇怪,但实在是更看不出哪里像妖怪,只有鹿丸从一开始就存了疑心。他对人类社会的变化远比这森林里其他妖怪了解得多,这几月间,他见过宁次烹茶煮酒、写字作画,一起散步、下棋时更是天南海北无所不谈。宁次衣着言辞用器极具古风,表露出的诸般学识技艺与现代人所学也大相径庭,其中许多鹿丸已经超过百年不曾在人类身上见到了。数次倾谈融洽之时,他几乎忘了自己身处时代,以为还在灵识初醒的五百年前。宁次的确无处不像人类,但像的,决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类……

      宁次见他走神走得没完没了,便自己从篮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瓷杯,抽出他手里的酒瓶倒了一杯,倒完顺手还塞回去。

      鹿丸无语,这若是在表示不满至少还算含蓄,于是装不知道,也去拿杯子。那小瓷杯也只盛得下一点点酒的样子,光洁如玉,胎薄如纸,鹿丸对于人类总能做出这些精巧的东西一直感到很佩服。

      忽然想起宁次今天戴的面具,他要怎么喝酒?一眼看过去立时无话,宁次原本戴的那个鬼面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白桦头冠,额前的木纹面具斜斜覆下来刚好挡到鼻子,饮酒是肯定没有妨碍。

      他身上服饰物品不时消失变化也不是第一次了。鹿丸深深叹了口气,他最初与宁次结识,本是探他来历的心思居多,但之后日渐相投,宛然知己,出于尊重之心,就把那些目的丢在一边了。不过,待友以诚是一方面,好奇心是另一方面,况且……现在可是牵扯攸关性命的大事啊!

      “宁次,你究竟是什么?”

      宁次对他灼灼的目光视而不见,轻轻晃着杯中的酒:“这样说,未免太过失礼了。”

      鹿丸不为所动:“我要是问你究竟是什么人,才太过失礼了。”

      宁次终于抬起头,目光在面具后与他对视了片刻,端起酒杯慢慢地饮了下去:“……不知道。”

      “啊?”

      “以前的事,我不太记得了。”

      “不记得?”

      宁次说得很是淡然:“我住的地方已经很久没有过变化,许多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在发现自己跟别人不太一样之前,一直当自己就是普通人来着。”

      鹿丸呆怔住,他相信宁次不会欺骗他,所以心里的迷惑只有更深。宁次毫无疑问不会是普通人类,与此相比,他更像是一个滞留在人间几百年的鬼魂。他身上的一切都保留着鲜明的时代特征,而专门的礼仪训练才会教出的规范言行,师从名家才能习学到的书法和刀法,这些细节不仅是山野妖怪所不会有的特点,在人类中间,也不是什么阶层都能具备。

      然而,鹿丸记得他言谈间灵识的清明智慧,记得他对日夜的不在意,鬼魂不会用那样的方法斩杀蝾螈妖,幻化出来的酒也绝不能醉倒自己的本体……

      湿软的土地上还留着他踩过的足印,端坐在阳光与树荫下有着斑驳的影,鹿丸出神专注地看着这无一处不似人类的真实身影,心里的思绪渐渐矛堆成一团。到底是什么,在欺骗着自己的眼睛?

      “……宁次,”他渐渐皱起眉头,慢慢地说:“我能抱你一下吗?”

      宁次酒杯在唇边停了一刻,放下来,随手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拢到耳后,放下来时从容地理过原本就很整洁的衣服边缘。面具下露出的嘴角勾起浅浅的弧线:“好说,你想怎么抱?”

      鹿丸看着他雪白秀气的下颌和那丝清浅的微笑,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蝾螈妖被切成两半的脑袋。嗯,大小算是个邻居,偶尔记起来缅怀一下也是自然而然的吧……

      “……我刚才好像喝多了,嗯,酒还有吗?”

      “你手里拿的就是。”

      “哦。”

      鹿丸晃了晃酒瓶,懒得再用那么一点大的杯子,直接倒进了嘴里。喝完把篮子拎到一边,将空瓶放在了空出的地上。抬头看了看满树的绿荫,伸出一只手,一根三尺长的树枝就从树上落到了他的手里。

      此时正在槐树的花期中,雪白的槐花一簇簇悬垂下来,有的含苞,有的则刚刚开尽。两人坐在树下,时有花瓣纷纷掉落,一片幽香。长枝一落到鹿丸手中,枝头所有的花苞全部开始绽放,连开败的地方都生出新芽。深绿色的叶子片片莹润,泛出翡翠一般的光泽,香气扑鼻而来。

      长枝下端点在白瓷瓶口上,幽黑的双眼若有深意:“宁次,站在上面让我看看如何?”

      宁次侧了侧头,不确定他的意思:“……酒瓶上?”

      松手,长枝滑入瓶中:“花枝上。”

      宁次看看纤细的枝条和瓶口垂下的柔嫩花瓣,再看看鹿丸,确认他是不是在开玩笑。鹿丸却不说话,只是意味不明地与他对视。片刻,宁次站起身,围着那小小的瓷瓶走了几步,用脚尖在枝头的花簇上点了点。柔软的花枝随着他的动作被压弯,分明他再用点力就会整枝踩断。但是……

      鹿丸的目光没有动摇,似乎对某些笃定会不同寻常的事信心十足。如果有一条路,能通向某个不仅是鹿丸,而是他们两个人都想知道的事实,他愿意尝试一下。宁次沉默地将另一只脚也离开了地面……

      鹿丸睁大眼睛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与适才试探时不同,宁次整个人站上去的时候,承载着他的花枝纹丝不动,连一片花瓣都没有动摇。而上面的人……刹那间只觉眼前一虚,原本鲜活明丽的人类身影褪去了所有真实的光泽,白衣长发不再因风而飘动,阳光径直穿过他铺洒在地上,足印和影子、竹篮和酒瓶全部消失不见,空留一枝槐花斜立不倒。而花枝上静静停驻的,他数月来与之交往相谈亲密无间的“人”,在他蕴注着生命之力的本体枝干上,终于显化出了原本的形态,一个水墨缥缈的虚影。

      “宁次,你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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