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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噢,你也在这里吗 ...

  •   张爱玲有一篇不过百余字的小文,《爱》:
      “那时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门后,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的不远,站定了,轻轻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的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到你所要遇到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唯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第一次见你,我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你和燕子来看我。
      那是暮冬的黄昏,没有桃花,山坡上长草枯黄。风一吹,起起伏伏,仿佛少时懵懂不定的心。我没有说什么,你也没有说什么,或者说的是什么,我们都没有记住。走了一会,便各自道别。
      你去北方上大学,跟我还通过几封信。淡黄色的长矩形信封,上面的字迹,略粗而圆,墨水浓重,仿佛你那蓬勃的青春。
      我那时收藏着许多的信呢,有你的,也有别人的。后来,因为别人让我伤了心,我偷偷弄起一堆火,想把所有信都烧掉。烧着烧着,在满地的黑灰间,突然看到了你的信。犹豫片刻后,我把它们挑了出来,现在还好好地保存在箱底呢。
      所以,后来我跟你说,我把我们的通信弄丢了,这是句谎话。

      十年后的一天,我的Q上有人呼我,我没料到,竟然是你。
      你对我说,燕子说起你呢,说你有品味又小资,是生活很有质量的女人。
      我忍俊不禁。在她眼里,自己的朋友,永远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女人。
      于是我们见面了,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我也不知道,我是凭什么样的感觉,第一眼便认出了你。其实,我已经不记得你的相貌了。
      我对你又说了句谎话:“啊,你跟以前一点都没变。”
      你以同样的谎话回赠了我:“你也一点都没变。”事后你说,其实你也记不清我的相貌了。
      我至今不明白,两个都记不清对方相貌的家伙,生活完全没有交集,为什么一定要见面?

      你问我,过得好吗?
      我虚伪地说:“很好呀。”其实不好。这是我一段我生命中最黑暗最痛苦的时光,仿佛人陷入泥沼,欲生不能,欲死不得。
      你已是成熟的男子,沉默温柔的样子,象是电影版《碧血剑》中的袁承志,我并不是温青青,但你对我,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宠溺。
      陪你去吃饭,我带了相机。合影的照片里,你镇定地对着镜头微笑,我略把头靠向你,也在微笑。那相片,我珍重地藏起来,常常是,看了又看,觉得合影里的自己,带有一种依恋的柔弱和美丽。
      我陪你办事,那天我跟着你,在交易大厅里,进进出出。到了后来,好象不是我在带你办事,而是我变成了你出门时带上的小尾巴。可当你去交钱办手续时,我却迅速在大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蓦然惊醒时,发现你默默地坐在对面。手续办完了,你却没有叫我,手中随意翻着一卷票据。但,应该会有一种温柔的注视吧,让我在冥冥之中,醒了过来。
      我是很累,因为那段时间,每夜都会哭醒,每天神思恍惚。我对你们的微笑里藏有多少悲伤的内容,你这个粗心的家伙,应该一点也没发觉吧。
      所以我竟会那样失礼,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轻易地睡着。想必,也是因为潜意识里知道,你在旁边的缘故。
      至今我还怀念那样的感觉,睡着的时候,有个人在身边,守护着,多么温暖、随意。
      还有,两个相隔多年没见面的家伙,怎么会一见面就这样熟悉?

      那个生日,我当然是一个人独自度过。没有鲜花、没有祝福,只有眼泪和痛苦。我觉得自己象是被圈养惯了的宠物,根本忍受不了旷野的寂寥。
      嚎啕大哭的时候,你从Q上传来一个笑脸。
      勉强说了几句,我开始使性子,明知远在数百里外的你做不到:“今天我生日,我一定要你来。”你坐立不安,连晚上单位的聚餐也没有心思,说,突然觉得我好可怜。
      其实,我可怜,真的跟你没关系。
      可你真的来了,在路上整整颠簸了四个多小时,到达时已是暮色四合。
      为什么?我以一切生命去爱的人,对我会那样冷酷,竟不如一个重逢的你.
      我请了一众美女陪你吃饭,饭桌上你,温柔而沉默。但会记得告诉不会啃鸭头的我:“把鸭脑吃掉,其他的给我。”我鼻子发酸,差点就要哭出声。抱歉,那段时间,我真的象个水袋,荡一荡,就会有水流出来。
      你不知道,当时我对你有多么感激。
      你不知道,那种小小的关怀,对我来说是多么的奢侈。工作上,总是我来帮别人处理难题;生活上,我总是为了爱,如张爱玲所说,“变成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
      所以,我会记得一切的关于你的细节,不如说,是记得一切被你关爱的细节。
      你的手,很温暖。
      你的心,跳动的声音好大。
      你紧张的时候,会笑。
      你不让我喝太多酒。
      还有,我有问过你抽不抽烟,你说不。我想也是,你身上的味道,淡淡的,象是山林中青草的气息。

      后来,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可是最让我难以忘怀的,便是这些。

      我们本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但为何我们的相处,竟然打破我二十多年来的原则和底线?我拼命地想,然后使劲鄙视自己——这一切,简直荒诞、离奇。
      或许人这种动物,本来就不可思议——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有些人从少年一直相处到头发变白的时候,还象陌生人一样。而有些人,才只刚刚下车遇见,便仿佛是相识已久的故人。
      我和你的过去,清清爽爽,一眼见底。可是为什么,这“倾盖如故”一句,说的,好象就是我和你。

      我们交往,低调无趣,恒温、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大多数时候,我们是陌生人的熟悉,甚至一直不曾深谈过彼此的经历。那天你讲到了自己,神色犹豫一下,我假装无意,没有详加追问你,你也终于只是跟我淡淡的提了提。
      其实,很早我就听过你的故事,很多男人艳羡你呢,但我知道你被人艳羡的背后一定很受伤。好似我每次的真心,都一样不会有好下场。
      那天,坐车来看你的时候,路旁的山林里有几株巨大的青松,亭亭如盖,一看便知有了很长树龄。我看着松树,突然想到了自己,也想到了你。
      人生的遭遇和情劫,看似是随缘,其实是天意。如果命运可以选择,谁不愿意做一株山林中茂盛的松树?扎根在一个地方,生生世世,永远都不会别离。
      你,在当时,该是以怎样的痛苦,来面临命运中一再的迁徙啊。
      看着松树们,觉得它们真幸福。
      龙女十七遇到敖宁时,想道:“终我一生,尽我所能,不再让你伤一次心,流一滴泪。”
      我不是十七,你也不是敖宁,但那一刻,我开始剧烈地疼惜你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过去。若我有力量,也愿倾尽,只要你从此后,能开心随意。

      我带给你一盒巧克力,跟情人节没有关系。其实是,我希望你的生活也象巧克力,丝般柔滑、十分甜蜜。
      听说我来,你连夜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踏进门来的第一步,你的眼睛便找到了我,充满笑意。我坐在炭火旁,向你微笑,心中却充满了被疼爱的感激。
      你接待得我很好,让我住最舒适的地方,供我大肆吃喝,带我逛来逛去,有时候没话说,眼中只好充满歉意。
      我只有拼命地无话找话,想叫你不要紧张。可是没办法,因为现在的你,不再是当年那个俊朗的少年呵,已明白了人生的艰难和无奈,才会在我的面前,特别的小心翼翼。
      你,有时会沉默,说话太保留,态度很庄重,对我徇徇知礼。
      一大早,玩了一会你的电脑,我抓起包说,我要走呢。
      你踌躇片刻,没有挽留,就出去找车。一会你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说,车好了,要走么?
      我微笑着说,当然要走啊。转身下楼时,你一马当先,我走在后面,真想用力的、狠狠敲你的头。

      山松般青翠挺拔的你,却为何对我如此小心翼翼?难道这样的你,会害怕我随时变成一只调皮乱爬的松鼠——或许用大尾巴猛甩你,更或许会露出尖尖的鼠牙,啃你?
      有一个秘密,我没有告诉你。
      记得你跟我谈起过我的父亲,说你虽未见过他,但从我的文中,大略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你一定不会想到:见你第一眼起,我竟觉得你好似我的父亲,才会这样一反常态地亲近——这样费夷所思的感觉,不知你听到会不会惊到断气。
      已久违了,那种父兄般的怜惜、和宠溺。
      我任性、撒娇,可能腻在你怀里打滚、揉揉衣领、揪揪耳朵,然后……如果你不理我的话,我就会甩一甩毛茸茸的大尾巴,露出尖尖的鼠牙,轻轻地啃一口你。

      不过,这些话,千言万语,都是不能说的。我咬牙下楼——佛说,我们要学会降伏自己的心,因为时光的河流,已经流到了今天这样的田地。
      还有,我迷信——不知为什么,所有事物,我越是在意,就越是容易失去。比如他、比如父亲......我宁可,我们的缘浅一些,不要让我在意你。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以前我跟你说过:这世上人,都是萍水相逢的人。为历劫而来,消劫而去,今天相遇,明天别离。哪怕是父母妻儿,朝夕相处的亲人,生死大限来时,也终会别离。

      不知你是否领会了佛的经义,所以临别的时候,你站在车外镇定地看我,表情好象石头。可是我知道,石头不会有那样的眼神。
      我头脑发热,想演练一下自己的轻功,奋力从车子里跳出来,对你说我不走。可是那样的话,我怕我会被你当作顽固不化的石头。
      佛教的经义,我懂的,但要做到降伏自己的心,哪有那么容易。
      那一刻,由衷地遗憾:为何我不是初识时,那皮肤光洁,眼神明亮的青春少女?现在的我,只有破碎的灵魂、冷漠的画皮。

      车愈行愈远,暮冬的黄昏里,万木萧瑟,群山苍茫。
      MP3里,刘若英在轻轻地唱:“请允许我尘埃落定,用沉默埋葬了过去。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才隐居在这沙漠里。”
      当我带着满身风雨,归来,真的没想过,会遇见你。

      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你开始渐渐跟我疏远。我终究不是青青,那父兄般的怜爱和宠溺,刚刚得到,好短好短的一瞬,就要失去。可我,还没来得及回报你呢。
      为什么会这样?没问过你——问也只能听到你的托辞罢;呵,只要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何必让你费心去找托辞。有点遗憾,不,其实也不会遗憾,或者说不会为你遗憾。因为你的幸福之杯里,不差我这回报的一滴。

      突然明白,为什么我们两个人,会是这样奇怪的状态:既亲密又陌生,在不断靠近却又不断挣扎着逃离。

      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到你所要遇到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唯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你,也是那个故事中的年轻人。虽然我们的每一次相逢,都是在冬季,我们没有一起看过那春天的夜色,没有手扶着如霞的桃树,没有任何艳丽的回忆——我们之间甚至没有爱的情意;可是,这不妨碍我们,象是张爱玲故事中所讲的那样,猝不及防中,带着生命的温馨和荒谬,相遇。

      生而为人,都有难以言说的不得已呵,让我们做一株山间的松树,不要再面临命运的迁徙。只要你过得好,我支持你,也理解你。那么,就再次别离吧,永远的别离;从此人海茫茫,风烟万里。
      会记得:这一生中,我,回来过,看见过——噢,你也在这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噢,你也在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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