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乱的随笔》东海龙女

5、永远的黄牛峡

　　很长时间之后，我还是常常从深夜猛然醒来，恍惚中仍听到救护车尖啸的尾音。寒秋的屋子象浸在一大缸子凉水里，黯淡的光线穿过窗纱射在地板上，空间冰冷而飘忽。仿佛还在飘有冷雨的高速道路上飞奔，救护车竟是一径开往那遥不可测的异乡。
　　窗外没有宜昌城熟悉而沉静的灯火，而是团团白雾中默然屹立的黄牛峡，和滔滔东去的浊黄江水。你还躺在雪一样惨白的布单里，我淌着泪死死按住你手上打着点滴的针头。车速很快，却快不过你生命流逝的速度。每一次路面不平的些微颠簸，对你而言都是莫大的痛楚。我一路不停地跟你说话，想要缓解你最后的痛苦。过东山开发区时，我指给你看买的新房的位置，因为你曾孩子般的，那么多次地憧憬过跟我同住的快乐。你的眼睛动了动，象是点了点头，带着一些欣喜的慰藉。其实我心里明白，你是永远也住不进去了。
　　一次次的高烧之后，你安然地进了医院，不想却是永远的别离，至死你都没能再次进入熟悉的家门啊，父亲。
　　在心里这样叫你时，觉得是那么的异样和心酸。那些白花圈和挽幛上你的名字，那擦得我颈上肌肤剌痒的白麻孝布，那些沉痛苍凉的丧鼓声，无不是在悄悄告诉我你已离去。然而为什么呢？在那漫长而寒冷的守灵之夜，凝视着灵前跳动的昏黄的长明灯火，手心握着你入棺衣服上的最后一粒铜纽扣，我却总是在暗暗地疑心，我疑心这只是一场梦境，要不然便是自己的眼睛和神经都出了毛病。
　　从小以来，无论世事沧桑如何变幻，对我而言，你是山、是树、是我永远不弃的依靠，是我血脉相连的知已，是我追逐功名的动力，是我汲取勇气和充满希望的源泉。
　　如果我是那奔流不息、不安于状的江水，你便是我的黄牛峡，亘古以来你就在那里默默地凝视着我，而且还将永久地守候下去。黄牛峡在，你怎么可能不在？
　　在你最后饱受折磨的日子里，我感到了为人那深深的无奈和悲哀。
　　到你离开的时候，恐怕你的全身早已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了。原来我们那么企求运用医术来延长你的寿命，竟是对你一种别样的折磨．你受着那样非人的痛苦，每一秒钟的生命都是在考验着意志力的极限，却还是要坚持着活下去、活下去。
　　我心里懂得啊，因为我是你的心血所凝，我们有那么不可思议的血缘暗连。我懂得你想挣扎着活下去，你想亲眼看着我嫁给那个如你一般疼爱我的男子，看着我诞育一个可爱的孩子，看着我将那古老而神秘的血脉向下延续；你想看着我两鬓的头发慢慢被岁月风尘染得斑白，看着我在人间缓缓老去，最后再亲手带着我幸福地进入另一个世界。因为你是那么怕我受一丁点苦，甚至于怕我会孤单地行走在轮回的路上。
　　可是那样的折磨和痛苦，你该是再也支持不下去了吧？那日晨曦微露之时，如同身历噩梦一般，我见到你停止了呼吸，没有了温度，渐渐冰凉僵硬，失去了生命最后一丝气息。
　　原来，生死当真存在．原来，一回首已是两重天地．
　　千里扶灵，我们去返故乡。
　　再次经过了黄牛峡，一样的滔滔江水，一样的纷飞冷雨。远古以来，黄牛峡一直是这样默默地站在长江之畔。它见过大禹打开夔门、披岩沥石而下，见过神女瑶姬斩杀恶龙、化为美丽的山峰，见过侵我河山的倭寇和浴血奋战的烈士------我真想问问它，见过了多少代人类的悲欢离合？
　　为什么我们不是它？我们人类能写出那样动人的诗歌，创造出那样灿烂的文化，有着世间万物无法比拟的聪慧心智，却只有短暂得让人心酸的一生。为什么？我们不能象它一样，平静的眼光越过万千河山，感受不到生命的悲伤和痛苦，永不衰老、永不死去？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古时的黄牛峡，当真是如此艰于跋涉么？可是，父亲啊，只要我一直守在你的身旁不再分离，三朝三暮我也无所畏惧，我愿意永远地陪着你，在黄牛峡畔缓缓走下去。
　　小时候，总是天真地对你表白，长大了要如何地对你孝顺有加，你总是微笑着毫不怀疑，几乎和我一样虔诚。如今，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人生遗憾，莫过于此矣．
　　你走之后，我为你作诗云：“凄风苦雨思悄然，新土未干泪先干。一自俗世入秋后，始知灵台有暑寒。寒时著衣饥来言，为汝儿女岂忌惮？惭愧未尽人子心，生不能孝死当还。”无论我如何地去追寻，今生是已经错过了，来世，请你一定、一定要再给我这个机会啊。
　　常听庄周梦蝶之事，却不知蝴蝶入他梦中，还是他入蝴蝶梦中。父亲啊，究竟是我活在你的世界之外，还是你已超越我的世界？
　　如果，如果在那个世界里，有着和我们人世一模一样的地方，我相信此时的你，一定是手中拿着这篇小文，也会象我一样，含泪望着黄牛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