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殁红莲》雪衣鸢尾

6、六、离别，清默之殇

　　宫宴进行许久，崇帝姗姗来迟，最终也只是象征性地走个过场。我觉得无趣，找了借口早早退场，留明非焰和星炼去和公主庆贺成功拖我下水。
　　蓝陌这次倒由着我任性，独自留在那里撑场面。我独自溜回馨水庄园，钻回自己的小居。刚坐下便想起一件事来，指着那个整天在窗前装不存在的英灵问道：“黎沐风，你是不是要给我解释下？”
　　英灵转过身来，黑眸里有淡淡笑意：“你想知道什么？”
　　好呀，跟着我，连我的装傻大法都学会了。“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王族血统的力量我这么多年也没有听过，必定是不传之密，你是怎么知道的？除非，你本来就是王族的人！”虽然沐风的眼睛是黑色的，但也有可能像崇帝一样，是没有继承血脉力量的普通后代。
　　俊朗的男子静静地看着我，不发一言。
　　“如果是王族的人就好办了。”我细细观察他的表情，却始终一无所获。“我可以查查。或许有人能记得你的名字...”
　　“没用的。”明明嘴角挂着笑意，为何我却觉得他在叹息呢？“没有人记得我。”
　　“怎么可能呢，英灵可都是很出色的人呢！”我可没打算放弃。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执念。
　　可是没等我问清楚，门外突然传来女子温和的声音：“汐儿，在么？”
　　我听出若姨的声音，连忙跑过去开门：“在呢。”
　　开了门，若姨早已换下司祭的水色长裙，改为寻常贵族女子的绸裙，却仍不掩秀丽姿色。迎着若姨进了屋，她跟寻常一样拉我亲亲热热地在床沿坐下，温柔之色一如往昔：“汐儿，做了司祭之后，可有什么不习惯？”
　　我瞟了瞟继续装着不存在的英灵，不禁笑道：“没有，虽然对礼仪还有生疏，不过慢慢就好了。”
　　“那就好。”女子微笑似水，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只是茫然没有焦点。“汐儿，英灵的身份绝不可对外人说起是当年若姨亲口告诉你的。不过现在...”顿了顿，目光转向我，似有歉意。“若姨不得不自毁誓言。你能否告诉我，你的英灵，是谁？”
　　我抚了抚若姨莹润的长发，笑道：“这怎么能算是自毁誓言呢，若姨又不是外人。不过，等我问一下他可好？”
　　若姨点点头。我就向着他问道：“沐风，这是我若姨，我最亲的亲人，也是治愈上任司祭。你可否现身一见？”
　　“何妨。”依旧清冷而毫不在意的声音。见他不反对，我默运灵力，命珈蓝暂时赋予英灵实体。耀眼光辉掠过，风华绝代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边。
　　我很好奇若姨见到沐风的脸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会不会如我当时一般呆呆地半天？浮想联翩还没有结束，若姨却已经睁大了双眼，掩口惊呼：“怎么...怎么可能不是他...你是谁？”
　　怎么可能不是他…你是谁？
　　若姨…为何这样问？
　　沐风只是淡淡地看着惊讶的若姨：“怎么，我是不该出现的，对么？我倒也好奇，你觉得会成为她英灵的，是谁呢？”
　　“是啊...若姨，你瞒着我什么？ ”
　　按照若姨教给我的知识，英灵作为世间存在过的杰出之人的灵魂，是由珈蓝所选出的“最合适”的人。但是照若姨的表现，她一定对我的英灵是谁有了肯定的推测，否则在看到陌生的沐风后，不会这样吃惊。
　　我只是希望她能如实地告诉我。因为不论她说什么，我都相信。
　　若姨很快从失态中拜托出来，重新挂上微笑，但是眉间那明显的勉强任谁都看得出来：“真是失礼了。既然现在出现的是你，那么你一定是最合适的英灵。”
　　“那么，若姨，你原本认为会是谁呢？”我不想逼她，但我真的很想知道。
　　“我原本以为...”她眼中有丝担忧，握住了我的手。“我以为，会是默痕的。”
　　“是这样啊...”我微笑着，却不自觉地握紧了若姨的手。“说来，默痕也完全够得上英灵的标准呢...”
　　若姨担忧地看着我，我摇摇头示意没事，她便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但是你的英灵却不是他。那么，这位又是何人呢？”
　　“无名人士罢了。”沐风礼貌性地一笑。
　　“英灵不会有籍籍无名之士。”若姨正视着沐风的眼睛。“虽然你受珈蓝束缚，但我还是会命人查出你的真实身份，希望你不要介意。”
　　这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若姨有些过分，但她也是为我着想，我便没有开口，只是有些担忧地看着沐风。沐风倒是漫不经心地一笑，一挥袖道：“请便。”
　　若姨不以为意，浅浅一笑：“或许你有不得已之处，但看得出汐儿信任你，所以请你不要介意我的冒犯。我就要离开馨水庄园，以后麻烦你多多照顾这单纯的丫头了。”
　　若姨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情急之下攥住了她的袖子：“若姨你要走了？为什么？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若姨轻轻握住我的手，将我的手放在她的掌心握住。我第一次发觉，若姨温宛美丽的笑颜似蒙上了一点悲哀：“汐儿，我必须要走。以后，怕是不会再回来了。听我说，”素手轻轻覆住了我即将出口的疑问。“若姨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任司祭十八年，我从来都不后悔。我十八岁接任那年，正值绍帝大举北征。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见证了那人最辉煌的时刻...汐儿，有些事情是你甘愿为之付出的，这是上天对你的催促，而你却偏偏甘之如饴...以后不能帮你，你性子单纯，做事一定要多加考虑。”
　　我点点头，鼻子却有点酸。若姨看着我发红的眼眶，叹了口气：“汐儿不要伤心，天下之大，未必就没有再见之时。我有几点告诉你，你一定要记住。”
　　“汐儿一定记住。”我低低地道。
　　“其一，君易瑶需要隐族的力量，她的血统压制我们，我们别无选择。但是要防着崇帝。
　　其二，明非焰和星炼毕竟担任司祭多年，决没有看上去那样简单。
　　其三，隐族是为战争而生的。虚假的和平不会持续太久了，你将来也必定会走向战场。你的心愿能否实现，完全要看你的选择。还有...”若姨温柔地理了下我腮边的碎发：“无论如何，不要去蒙潼。不要接近那里一步，不要相信那里的任何一个人...”
　　“我知道了，若姨。”轻声地说，也不管若姨听得见听不见。女子温和地一笑：“还是老样子，不高兴的时候就不爱说话。不要总是闷闷的，总是把门关着，又有谁听得到里头的声音？”
　　“不说这些了。若姨什么时候走？需要我准备些什么吗？”我并不是不高兴，只是心里凉凉的，冷得让我连撑出一个笑容的力气都没有。
　　“马上就走，临走之前来看看你罢了。”若姨像小时候一样拍拍我的头，微笑着。“汐儿不要送我。现在没事的话去看看你的母亲吧，我坐会就走。”
　　“是。”我低低地道。简单整理一下仪容，起身准备出门，沐风静静跟在我身侧。和若姨道了别，那一刻女子宁静而美丽的笑容在我脑中定了格。
　　再见了，若姨。
　　走在青石的小径上，满脑子都是若姨的点点滴滴。小时候教我识字和术法；第一次替我描眉，笑着说汐儿将来一定是了不得的美人；族人都因我是未来的司祭而心怀敬畏，不敢真心亲近，只有她一直如同母亲一样给我无微不至的关怀...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母亲的住处了。走近大敞着的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清亮的杯盘破裂的声响。径直走进去，看到我平日一惯温柔善良的母亲，此刻竟面目狰狞，鬓发散乱，朝地上疯狂砸着够得到的东西，地上一片狼籍。看见是我，竟惨然一笑：“叫人去叫蓝正明那个混蛋，怎么把你这个小贱人给叫了来？你不是一向和清若亲近么，怎么，这会假惺惺地想来看我的笑话？真不愧是蓝正明的种，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他和蓝清若在外面偷生的了！”
　　我沉默着，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背后传来父亲沉稳的声音：“清雅，冷静点。”
　　高大的男子越过我，示意我后退。我照做了，站在门边静静看着。
　　“冷静？”女子一愣，随即痴痴地一笑，依稀可看出与若姨有着七八分的相似。“你居然要我冷静？你在去追求清若之前，为什么不想想我会有的处境，等到所有人都来看我的笑话，才想起要我冷静？”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曾经温和美丽的女子如今的歇斯底里，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出若姨那柔和的微笑。
　　“清雅，”父亲向前走一步，看似想去搀扶母亲，最终却没有伸出手来。“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
　　“没有想到我会如此疯狂吗...”不知何时，母亲已经泪流满面，喃喃着捂住自己的脸，清亮的泪水却由指缝中不断流出。“我知道清若性子温和，从小就比我更惹人喜爱。心知你爱的不是我而是清若，我却还是决定嫁给你。我以为我默默守着你，总有一天能唤回你的目光，哪怕只是看我一眼。可是我想错了...果然，蓝家人都是倔强的性子，不论我，你，还是清若，爱上了一个人，都绝对没有回头的可能的...”
　　“母亲。”我淡淡地开口。“若姨已经离开馨水庄园了。她说以后不会再回来。”
　　“什么？！”父亲先反应过来，急忙问我，“清若走了？去哪里了？为什么要走？”
　　“呵呵…”我还没有回答，母亲已经笑了，笑声听起来竟分外凄厉。“为什么要走？自然是为了躲你的纠缠...我的好妹妹啊，居然还会为我着想...可惜，你怎么不早走！你应当在交了司祭之位后立即滚出去，否则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事情？”
　　我已经懒得再听这俩人纠缠。眼看着父亲气极败坏地与母亲争吵，心里只有一阵阵的无力。
　　若姨爱着的人，一定是位风姿卓然英伟不凡的男子吧。
　　见过了旭日之光，又怎么会...怎么能看得起这萤火之微。
　　不再回头，大步流星离开这是非之地。那歇斯底里的两人根本未曾注意我的离开，自始至终，我都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不想回沁水居，若姨想必已经离开了。这庄园之大，竟再也没有一个等我回家的人。
　　清澈湖边，垂柳摇曳生姿。我在岸边石阶坐下，双手抱膝，闷闷地不想说话。沐风站在我身边，看着湖面，轻轻道：“果然是一有心事就话很少的人啊。”
　　瞥了他一眼。扭回头来理他。他轻笑一声，与我并排坐下：“有这样的父母，平日应当很寂寞吧。”
　　“不。”我直直地看着澄静湖水，那深刻的蓝，仿佛不能治愈的伤，该和我的眼睛是一个颜色吧？“父亲母亲从不过多关注我，我想大概是他们太偏执，已经没有多余的爱可以分给我。但是我有若姨，所以从来都不寂寞...以后会怎么样，只要习惯就好。”
　　“不必太失落，毕竟你还有一个黏着你的小弟弟呢。”
　　哑然失笑。“你是说乐儿？是啊，比起父母，倒是乐儿比较像我的亲人呢...”收回目光，望着沐风深邃的眼睛。“不用担心。这种事情，我真的懒得为它伤心。”
　　“那就好...”淡淡说了一句。温暖的阳光透过柳树的荫洒下来，长长的睫毛在他脸上投下影子。男子英俊的侧脸安静着，分外的美好。
　　突然间，有可以依靠的错觉。
　　“为什么珈蓝认为你会是最适合我的英灵呢。”回头看着湖水，心中的冷冽突然没那么刺骨了。“如果是默痕的话，现在一定会安慰我的呢。”
　　“我也想知道，默痕是谁？”懒懒的语气，仿佛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问起。
　　“蓝默痕啊，可是位少年英雄喔...”脸上不自觉溢出浅浅的笑。“他是乐儿的哥哥。乐儿从小就喜欢我，因此他也和我来往的多些...”
　　记忆里的默痕，是位清秀而腼腆的少年。他总是牵着乐儿的小手，带着他到沁水居找我玩。少年安静而温柔，在我和乐儿嬉闹的时候，只是坐在我的小书桌前，铺一本书略略地读。偶尔看我们一眼，绽出一个明朗的微笑。
　　我收藏的书籍多是天佑或其他各国的史书或风土民情。他却很喜爱，偶尔翻书，还能看到默痕遒劲有力的字迹。
　　默痕向来安静，却给我奇异的可靠感。小时我们三人曾在湖边玩耍，我失足落进湖中。乐儿吓得大哭，拼命呼救。不远处树阴下的默痕听到动静，跑过来毫不犹豫地跳进湖中。
　　我已经被窒息和恐惧逼迫得神智不清，只记得那双有力的手臂圈住了我，奋力带着我向上游。当奄奄一息的我被救上岸后，依稀还能想起在水底他游向我时那焦急的模样。
　　安静的少年从未有过那样的失态。他的眼神是焦急的，却一直在我耳边轻轻呢喃：别怕，有我。
　　如同寒冷般扎入骨髓的恐惧，就因为那一点点温暖，仿佛没那么可怕了。少年微热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服，烫入我的心口。我的脑海中嗡嗡作响，却只有那低低的话语一直回响。
　　别怕，有我。
　　可惜，他不是我一个人的守护者，甚至也不是乐儿的——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他是族里灵力仅次于司祭的少年天才，比没有继承珈蓝的我远高明许多。彼时天佑的属国高离叛乱，蒙潼也暗中扇风点火。十五岁的默痕随着若姨出征。后来局势变化，蒙潼由暗中支持转为正面参战，天佑大军虽胜，军队却十去□□。
　　于是，我等回来的只有若姨的一脸歉疚。她告诉我，默痕死了，死在那远在边境的附属小国了。战场无情，甚至连尸身都找不到。
　　“灵力比拥有神器的若姨都差不了多少的天才哎...”我微笑看着沐风，心里却有隐隐作痛。“那么温和安静的少年，我真的很难想到他已经不会再牵着乐儿来找我了...”
　　清冷的男子黑眸深邃，望着我的眼睛。虽然没有说话，可却让我知道，他都明白。
　　回头望着一汪碧水，很难想象这浅浅的小湖曾差点把我淹死。我托着腮自言自语：“其实我想过如果默痕平平安安到了现在，一定是比明非焰那家伙还要出色的战士吧！他除了灵力出众，武技甚至也折服过不少破刃族的人呢...而且，小时候不觉得，现在回想，原来默痕是生的那样好看的男子。”呵呵笑着，却情不自禁抱紧了双腿，将脸也埋在膝窝里。“可惜这才八年，我居然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
　　“沐风，真的是很奇怪的感觉...我明明记得我曾经那样信赖一个人，却忘记了他的样子。我想过若姨会不会是骗我，说不定他受了重伤被人救了，因为别的原因回不来。可是若姨刚刚又告诉我，她以为我的英灵会是默痕。若姨真是的，干嘛又要...这样提醒我啊...”
　　“若姨真是的，干嘛...都要离开我啊...”
　　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叫似的让人听不清。
　　“其实呀，最让人难过的事情不是你想要的东西得不到，而是你觉得最宝贵的，不愿意放手的东西，却不得不失去...”闷闷地笑了一声。“沐风，你也失去过什么宝贵的东西吧，所以什么都不愿告诉我...不过没关系，你是我的英灵。我可能会失去所有，但是不会失去你。所以，已经很好了...”
　　抬起头，舒展一下身子。沐风静静地看着我，突然抬起手来，似乎想擦去我脸颊边并不存在的泪水。
　　可是那纤长的手指，轻轻地从我额边碎发间穿过，仿佛并不存在。
　　始终...是只握不住的手。
　　我绽开笑颜，望着那突然灰暗的眸子：“没什么啦。这些事情，就算再难以忍受，也会渐渐习惯的。天色都快暗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吧，回那个空空荡荡的家。
　　无论什么样的感情，体味久了，终究有习惯的一天。繁花褪色，零落成尘，便不再有引人入梦的力量。
　　只是我唯一不能习惯的，是忘记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