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殁红莲》雪衣鸢尾

5、五、宴飨，纯白之血

　　睁开双眼，以手掩口，轻轻打个哈欠。昨天竟出乎意料地没有做梦，睡得极安稳。
　　视线转向窗前那背我而立的身影上。莫非...是因为他么？
　　清俊的身影逆光而立，风姿卓然，恍若仙人。隐隐有五色光华萦绕着他的周身，我揉了揉眼，却只看见飞尘似碎星，在那玉质清冷的阳光中飞扬。
　　昨日与明非焰和慕星炼分别后，我悄悄地回到庄园。出门时倚赖明非焰非人般的灵觉，轻车熟路地避过所有人。回来时只能依靠自己的幻身术。族内一切安宁，似乎没有人发觉新上任的司祭落跑了一天。
　　回到沁水居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黎沐风：“破刃与驭魂你也都见过了。若是正面对上，你可有胜算？”
　　他垂眼看我：“无兵刃在手，自保尚难。若有合适兵刃，应当足以保你平安。那个破刃深不可测，驭魂的实力却不强。听你所说，驭魂擅长控心，恐怕那少年不是看上去那么单纯。不过...”目光流转，黑眸有隐约笑意。“像你这样天真的人，倒是不用担心内心有什么破绽呢。”
　　我气结。这个家伙，该不是在暗示我头脑简单吧...
　　“那么你这样深藏不露的人，可要提防着点星炼喽。”我忍，我忍...“我从未听过你的名字。但是英灵不太可能是籍籍无名的人，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思绪流动，未发现那人已回过头来：“醒了许久，怎么还不起？”
　　我怔怔看着他。
　　还是不愿告诉我。
　　是不愿触及心中过往，还是不愿告诉我这萍水相逢的莫名其妙的主人？
　　从回忆里醒来，突然领悟到还穿着丝质的里衣，虽然他目光淡然，我也禁不住红了脸：“好，我会尽快更衣，请你...先回头吧。”
　　没有多言，转过身去。
　　我一边火速穿衣一边自怨自艾，不知道英灵有没有女性。沐风虽然很好，有时也未免尴尬…
　　今日主上大设宫宴，我必须早早进宫才行。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注意到额前化为吊饰的珈蓝。
　　清澄如镜的蓝色晶石，呈水滴状，以银线束起，紧贴着我额前的皮肤。微转角度，便映射出璀璨之光。我轻轻放下刘海，遮掩住它。
　　若姨没有来，我只得自己收拾一切。治愈一族向来清寒，却也不至于连侍人也请不起，只是我不喜罢了。
　　主掌事早派了马车来接我。我轻提裙角，上了车。沐风也跟了上来，只是他身为魂体，一丝分量也没有。
　　不出其然。看到车里的人，我微笑道：“爷爷。”
　　老人嘴角也挂上一丝笑容。
　　治愈一族的主掌事，正是我的爷爷，蓝陌。
　　我从前见到爷爷的机会甚少，也没有什么承欢膝下的体会。这位睿智的老人掌管治愈族多年，不怒自威，上位者的气势令年幼的我丝毫没有亲近的勇气。
　　如今，我也没有了亲近他的意愿。
　　老人看我坐下，淡淡道：“汐儿，基本的礼仪想必你也从清若那里有所了解。这次千万莫在主上面前出丑。”
　　我乖巧点头：“爷爷不用担心。”
　　老人眼中有所宽慰。看着我，眼中突然射出一点精光：“汐儿，昨日你父亲在你祭礼结束后，便找到清若，声言要娶她为妻，你可知道？”
　　我作惊讶状道：“什么？父亲怎么这么糊涂？”
　　其实心里早就明白。司祭不可婚嫁，苦恋若姨多年的父亲恐怕等我继任等了多年了。我的母亲...也不过是父亲无奈之下选择的替代品而已。
　　这件事在庄园里早不是秘密。但是出于维护我母亲声誉的原因，尽管人人都心知肚明，却也未曾挑破。
　　老人见我不似作伪，微叹道：“正明真是糊涂。清若虽不再是司祭，可是历任卸任司祭从未有过婚嫁，他也不是不知。这么一闹，叫清雅的脸面往哪里放？”
　　“爷爷放心。”我敛了讶色，浅笑道：“母亲她是有分寸的人，想必会很好地处理这件事的。”
　　老人闻言微微颔首，低头沉思，不再多言。我见状便也乖巧地不再搭话。微撩车帘，春光正好，行人却渐疏，想来是快到了。
　　果然，片刻后，马车缓缓止步。早有宫中的侍人前来迎接，我提着裙角，步下马车。尽管早有准备，乍见这皇城时，还是有些微微的失神。

　　同馨水庄园的清丽秀雅不同，初看这绵延数里的浩瀚壮阔时，竟有险些折服于这雄霸气势之感！朱墙金瓦，飞檐捍天。那桓柱之上，金色神龙似在怒吼长啸，栩栩如生。我立于这宏伟宫门前，发了好一晌呆。为我引路的侍人是个伶俐的小宫女，见状巧笑道：“司祭大人怕是第一次见到这皇城吧！凡初来的人，都要这般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呢。”
　　我收回心神，淡笑道：“听闻这皇城是绍帝时命人所建。如此气势，如此帝王，绍帝真乃人杰。”
　　“汐儿。”老人回头喝斥我，目光微有严厉。“主上面前不可乱说。”
　　我自觉失言，闭上了嘴。想来那崇帝也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辈，若是听到我大放厥词称赞先帝，说不定以为我影射他无所作为。凡事还是小心为好。
　　准备举步，侧眼却看到那挺拔的男子眼中有一丝迷茫，正凝望着那雄伟的宫殿，似乎完全没有注意我的动作。心下不禁惊讶，仅仅是短短的相处，我也能看出沐风是个极自矜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神。只好问：“沐风，怎么了？”
　　他的视线未移动分毫：“你说，这宫殿为绍帝君祈云命人所建？”
　　“是啊。”我惊讶于沐风的异样，很想问个究竟，却明白想从这冷质男子口中挖出消息不太现实，旋即作罢。
　　“原来不是他...”清瞳一下子有些黯淡。“罢了。”
　　珈蓝微微颤动，似能感受到英灵的悲伤。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这难得的脆弱。望着他单薄的侧脸，突然觉得那视线好远，仿佛穿过无尽时光，凝视着我无法追溯的从前。
　　不想打扰，那黑色的眸子，不是我的身影进得去的。
　　感受到了我的迟疑，蓝陌回头喝斥我：“汐儿，别分神。”
　　“是。”我轻声应道。
　　崇帝设宴的地点在琼华殿。作为主客，我一到，便有许多衣着华丽的宫眷前来道贺，我淡然地一一回礼。明非焰和星炼早坐在上席，举杯向我示意。我微笑以对。环视四周，因隐族有意与政事相离，在场的多是宫中的眷属和隐族的要人。主上还未到，因而场内分外热闹。精致的长桌上，美酒佳肴馥郁芬芳，分外诱人。
　　突然，我的目光被牢牢地定住。
　　精致美丽的瞳，颜色至浅，几近乳白，此刻正带着捉摸不定的笑意，牢牢地抓住了我的视线。神秘的佳人凝视着我，朱唇微扬，勾勒出一个从容的微笑，青葱般的手指正饶有兴味地把玩着腮边的一绺柔顺青丝。接着她微微侧头，细长凤眼一眯，新月般的眉轻蹙，露出些许迷惑的表情来。
　　她坐在星炼他们的对面，似乎对我怀有极大的兴趣。仅仅是坐着，就能吸引绝大多数男子痴迷的目光，但举手投足间的高贵优雅让所有人都生不出丝毫亵渎之心。
　　蓝陌也发觉了，随即老人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汐儿不可怠慢。这是先帝的遗女，当今的次公主，赐号无涯。”
　　我心中顿悟。原来是绍帝当年最为宠爱的二女儿，君易瑶！即使崇帝已掌权多年，这位公主的地位却没有丝毫动摇。传言她自小尚武，头脑却又极精明。崇帝接任多年后，国内叛乱不断，便是年少的她独掌大权，四处平叛，稳稳扶住了自己二叔的皇位。
　　若不是亲见，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双手沾满血腥的杀戮公主，竟是如此倾国倾城之佳人。
　　既然人家明摆着对我有兴趣，我倒不如自己送上门去。和老人眼神示意后，蓝陌先行离开去应付别人，我则在那美丽的眸子凝视下，独自淡然上前，向君易瑶行了一礼：“臣治愈族司祭蓝月汐，参见无涯殿下。”
　　女子一双凤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早听说月司祭容颜燕艳冠幽都，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呀。只是司祭不可婚嫁，不知道要伤了多少年青男子的心呢。”
　　心里淡然，不可婚嫁于我何妨？我...从来没奢望过会有那样一个人。
　　“公主谬赞了。月汐区区姿色，尚不及公主万一。况身为司祭，当以国为重，自身的琐事不足为虑。”
　　“呵呵...”女子清脆的笑声传来，青葱玉指拈起一瓣鲜果，缓缓送入檀口。“以国为重，当真鞠躬尽瘁。月司祭或许如此想。但，后面那位公子也是这样想吗？”
　　刹那间我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我并没有用灵力使沐风显形，她是如何看得到连驭魂也看不到的英灵的？！
　　“瞳色有杂，血统虽正但已不纯。”身侧的男子明明看出我的疑惑，却没有丝毫惊讶，直视那容颜逼人的女子，神色淡漠。“到了如今年代，怕是只有你一个拥有正统王族血统的人了吧。”
　　“哦？”女子神情微有惊讶。“你究竟是何人，竟对此事有如此了解？”
　　黑色的眸子对上我的，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开去：“我，如今只是蓝月汐的英灵而已。”
　　君易瑶轻轻摇头，但并没有多加追问：“也罢。月司祭，我不屑多耍花样，今天就直白问你。现在局势想必你有了解，可曾选好边站？”
　　我心中一动，似想起什么，回头看明非焰与星炼。果然他俩炯炯的目光都看向这边。我心中顿时通透了。
　　原来，是她。
　　她究竟有多大的能量，能使得那样的俩人都甘心臣服，就为了她那莫名其妙的血统？
　　“月汐，那个昏君不是你的主上，她，才是。”沐风在我身后缓缓说道。
　　“多谢公主厚爱。”不理沐风，回去再让他好好解释。“月汐既然是天佑子民，臣服于主上，自然也为公主殿下效力。”
　　“呵呵...”银铃般的笑声。“月司祭不必顾左右而言他。这宫宴上的人，没有人敢乱说的。”
　　意思就是叫我快点表态么？我皱眉，不知如何应对。
　　我初任司祭，对王室如何暗流涌动并不了解。但是功高盖主，崇帝对这功勋卓著的侄女没有防备之心是完全不可能的。破刃与驭魂都倒向了这位公主，是认定了这女子会是最后的胜利者吧？
　　可是我并不想这么轻率地做出判断。况且她急于向我抛出绣球，说明治愈的力量也是她迫切需要的，我有斟酌的资本。
　　“既然这样...”我轻笑地看着君易瑶平淡而自信的眸子。“公主给臣一段时间考虑可好？ ”
　　凤眼轻扬，笑意流转：“无妨。”
　　这么自信，像是吃定了我。我愤愤地想着，与她客套两句便借故离开。终于摆脱气势逼人的公主，走向翘首以望的那俩人。二人赶紧把脖子缩了回去，装得没事人似的。
　　“明非焰，星炼，公主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我气鼓鼓地嘟囔，“我才不信你们就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血统！”
　　“那可不是莫名其妙的血统啊，蓝姐姐。”星炼妩媚眼波，看似竟比那绝世佳人还要诱惑。只是怕人多耳杂，压低了声音。“那可是天佑一脉单传的王室血统，对我们隐族有着绝对的压制力量。拥有这种血统的人，随时可以压制或剥夺隐族的能力。尽管他们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异能，可对我们来说可是克星耶！”
　　“我们隐族的能力对王族也是完全没有作用的。”明非焰接过星炼的话，看着我的眼睛认真道。“我们在她面前，就是普通人。而且，主上已经开始忌惮隐族的力量了。他并没有纯血王室的能力，无法压制我们。”
　　“所以，你们担心主上对我们下手？”脑子一转，总算明白了。前有狼后有虎，周边大国虎视耽耽，加上主上的顾忌，隐族若再被削弱，天佑前途堪忧。如果战败，普通民众或有投诚的机会。可是我们隐族，断然会被敌族不容。
　　“和平的时间不多了...”端起一杯葡萄酿，淳红的酒液在琉璃杯里晃动，分外剔透。星炼轻抿了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歌舞升平的人群。“蓝姐姐，你的心愿，说不定只有无涯殿下才能够帮你完成呢。”
　　“但是，她这样大张旗鼓，不怕人多耳杂，引起主上的戒心？”
　　“你不是在顾左右而言它么？”明非焰淡淡道。“她那样倨傲的态度，若你是主上，会担心隐族真的效忠于她么？”
　　也是。难道是做戏给我看？君易瑶看来的确不是易与之人。不论是为了我与沐风的心愿，还是为了治愈一族的安危，我都没有别的选择。
　　君易瑶真是派了两个好说客啊！有点无力，一屁股在星炼身边坐下：“好了，我懂了。”
　　“嘿嘿，我就知道蓝姐姐一点就透。”少年喜笑颜开。“我会告诉君姐姐，不会让蓝姐姐太丢面子的！”
　　明非焰哈哈大笑。这小鬼怎么知道我在想着这么快就投降会不会太丢面子？驭魂识心果然可怕...我一个哆嗦，决定离这少年远点。
　　仿佛看出我的顾忌，星炼的微笑突然显得凝重了：“蓝姐姐，别怕，我永远都不会对你使用识心的。”
　　我永远都不会对你使用识心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中回荡。尽管说着这句话的人是个比我还要小上两岁的少年，可是总觉得，它如此郑重却令人心动，就像...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