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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醉心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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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羽风雅处。七分在鹭州
三日尽向城南去,漫天白鹭作雪飞。鹭州南临翠湖,每年夏天,大群白鹭栖于湖边,交颈嬉舞,因而得名鹭州。
楼外酒香,闻者不醉饮者醉,醉天醉地醉心。
阁中雅韵,旁者未清品者清,清山清水清风。
鹭州醉心楼。简约中透着雅致,平凡中又嵌着别致。
与雅歌对坐于三楼临窗的位置。夭夭翠湖映入眼底,葱翠的莲叶醒在碧波微软的怀里,一缕清风拂过耳畔,翠湖独有的清新伴着微甜的酒香,在鼻尖留恋不去。雅歌修长的手指,握着温润的青瓷酒杯,左右摆动几下,甜香便越发的弥散开来,未尝已微醺。看着雅歌浅尝一小口,缓缓咽下。一个小小的动作,却是优雅出尘,莫怪江湖人赞雅歌“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朗艳独绝,世无其二”。
“心儿,此酒名为‘清风’,与此楼招牌‘醉心’齐名。‘醉心’甘冽,后劲却太过浑厚,‘清风’绵软清甜,入口如清风过隙,少喝无妨”
举杯轻泯,淡若幽兰的甜香,溢满齿唇。忽然想起,八岁那一年,突发奇想的要酿些梅花酒,浪费了三坛陈酿不说,雅歌还将师父最钟爱的一颗白梅几乎摘成了秃梅,之后被师父罚去冰冷刺骨的‘封雪涧’,面壁思过了三天。十年雅歌,宠溺入骨。
一阵叮铃的清脆铃音,将沉醉的记忆唤醒。一位身着鹅黄色罗纱裙的娇俏少女,随着小二走上楼来。每移一步,手足腕处,便发出阵阵清音。慧黠的翦水双瞳,迅速扫过楼上众人,在雅歌处稍做停顿,便朝邻座仅剩的空位走去。
“小二,把你们这儿招牌的菜式,做几样来。再来壶好茶”音若莺啼,脆语中带着爽达。小二道是离去。少女从腰间斜跨的淡蓝小包中,取出一把瓜子,闲闲的磕着。一双大眼,好奇的穿梭于楼上众人之间,忽闪忽闪的长睫毛,一开一合,说不出的俏丽灵动。少女的眸光,时不时扫过雅歌,雅歌却只作未见。
心下不禁好笑,‘妙音公子’风雅歌,名列江湖四公子之首,风仪绝伦,出尘如仙。身边却从未有亲近的女子,真不知揉碎了多少少女暗许的芳心。
“还没到吃饭的正时,怎么这醉心楼已经客满如斯”
“李兄,你不知道吗,武林盟主叶知秋发了‘赏兰贴’,广邀了江湖豪杰,要在揽翠园赏兰呢”
“难怪近日鹭州街面,多了许多的生面孔”
角落一桌的三人,不似江湖中人,都是书生打扮。
醉心楼乃是鹭州有名的风雅去处,文人墨客多聚汇。对酒狂歌,吟诗对赋,醉心楼建几十载,多有名流雅士墨宝留于此。时间久了,便有了醉心楼自成一格的雅趣。每月月圆之日,醉心楼便开五楼雅阁,只要答对了楼主的问题,便可留此欣赏历代风流俊彦,名家大儒留于此的墨宝,书画。一应吃喝,全由楼里招待。是以,每逢月圆,醉心楼前,比肩叠迹,发言盈庭。
“你们听说了吗,这次赏兰会,叶盟主有意让出盟主之位”
“是啊,现在江湖中都在传言,叶盟主双腿瘫痪,已无法行走了,所以这次,借赏兰会,要推举新的武林盟主呢”
“这些消息算什么。我听说啊,这次叶盟主还要为独生爱女择婿呢”
“啊。就是羽国二美‘兰有息兮菊有芳’之一的‘兰息’叶兰儿吗?传闻说她柳絮才高,貌比花娇。一家女来百家求,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这位叶大小姐可是一个都看不上眼啊,怎么这次倒要择婿了吗?”
“这叶大小姐就是因为自视甚高,已经年过十八了,再不嫁人,就过了适婚之龄变老姑娘了,叶盟主怕是急了吧”
“嘿嘿,这要是能被叶小姐看中,娶个俏婆娘不说,得了叶盟主支持,这新任盟主之位,岂不是唾手可得”
“哈哈,就你这副尊容,别吓坏了佳人”
故意压低的私语,又岂能瞒过耳聪的江湖高手。这赏兰会,原来还有这许多曲折啊,低眉含笑。赏兰非赏兰,赏兰亦赏兰,这叶盟主,为女择良婿,还真是费心机啊。偷眼看雅歌,启口戏谑“雅歌,你莫不是来求亲的吧,嘿”
“心儿,胡闹”雅歌峰眉微皱。最是爱看雅歌皱眉的瞬间,只有此时,才觉得白衣仙人,落了凡间,沾染了俗世的清愁薄怨。仙人,有什么好的。
此时,小二引了两人上楼。当头的紫衣公子折扇轻摇,后边跟着一年约十二三岁的清秀童子。二人扫了一眼,便近了那黄衫少女。
“姑娘,客已满,能否行个方便,搭个桌。”温柔和煦的声音,一听便让人不自觉的沉淀,心安。
“公子。。。请。。请便”少女定定的看了紫衣公子一眼,居然羞赧的微红了双颊,一双秀眸低垂,葱白玉指更是不安的扯了扯衣角。却扯出了一阵叮铃。少女的头,垂的更低了。
紫衣公子背靠着雅歌,看不清楚真容。只一个背影,已能看出衣袂飘飘的俊雅风采。看着娇羞的黄衫少女,想这紫衣男子,定是位翩翩公子。
得了紫衣公子的示下,那青衣的童子也坐了下来,笑着跟少女道谢“真真是多谢这位姑娘,姑娘真是好心人啊。”转眼看看公子“公子,我就说了吧,我们肯定出门自有贵人帮。这醉心楼,怎么这么多人,不是姑娘好心,公子我们今天可是喝不到佳酿喽。这醉心楼的菜好吃,酒也好喝,自去年来过一次,思吟我可是记挂到现在呢。。。”
啪的一声,紫衣公子手中的折扇轻轻的敲了一下小童的额头“啰嗦”。童子揉揉了微红的额,撅嘴委屈“公子,每次都打头,思吟都要给你打笨了”
少女倏的轻笑出声。右颊浮上一个浅浅的酒窝。这一笑犹如山间崖上带着清露的黄色野菊,迎风招舞,惹人怜爱。不自觉的多看了一眼。
碗中多了一片白玉藕片。雅歌的浅笑,带着一贯的宠溺。如清风拂过,带起心间的丝丝微尘。心啊心,原来早就沉溺其中。不可,也或是不想自拔吧。
楼下传来一阵切切的琵琶语。一个幽幽咽咽的声音随着想起:“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昨夜夜半,枕上分明见,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一首小词,唱的期期艾艾,未见其人,已让人心生恻隐。
一声尖锐长鸣,琵琶私语,忽的隔空断裂。楼下传来一声惊呼。
“美人,何苦在此卖唱,从了爷,爷保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嘿嘿。”染了几分醉意的粗鲁男声,透着猥亵轻薄。
“这位公子,请自重”盈盈软语,带了几分怨,又有几分哀求。
“你可知爷我是何人,爷我可是鹭州知府的内侄,小美人,乖乖跟爷回去做小妾,爷我好好疼你哈”
推推搡搡间,一怀抱琵琶的孱弱少女,脚步踉跄的退至二楼来,身后跟了一个一脸轻薄,面色微红的褐衣男子。男子犹自伸手来摸少女粉嫩的脸颊。后边跟着几人,却都是一脸调笑。
“如此风雅的去处,却哪来的如此粗鄙不堪之人,真是有辱斯文,堪堪败了这醉心楼的好景致”原来是坐于角落的青衫书生看不过眼,出言相阻。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书呆啊,李春雨,你不过是我姑丈府里的小小文书,也敢来管本少爷的闲事。不过,你那妹子,倒真是有几分颜色,不如送与我做妾,我倒可以在姑丈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嘿嘿”一阵哄笑,鄙夷,嘲弄。
“吴良友,你欺人太甚”那叫李春雨的净白书生,登时红了双眼,起身就要过去理论,却被随行的两名同伴死死拽住,不得上前。
“哎呦,是谁暗算本少爷”。吴良友抱着手腕,杀猪般的痛嚎。却只见身畔掉落了一粒炒瓜子。黄衫少女,手拿瓜子轻轻磕着,似不关己,嘴角浅笑,却满是嘲讽。
吴良友看着秀丽的少女,愣愣的出了神,满眼皆是惊艳。啪的一声脆响,又是痛叫出口“谁,谁,又是谁偷袭本少爷”本来已是红了的手腕,更加一抹深紫色。看来这腕子,怕是要肿成猪手了。一片淡黄巧巧落地,却是一粒花生壳。
“是谁敢在我醉心楼闹事”人未到,声先至。清清脆脆的男声,若流溪击石,透着另人舒心的爽朗。待近了,却见是一二十出头的清雅少年,玉雕华面,神清骨秀。水墨长衫,玉冠束发。腰间白玉腰带,挂着火红的同心结流苏。一双似笑非笑的星眸,闪着熠熠的光辉。
见到这笑的一脸温良无害的少年,吴良友却脸色大变,嗫嗫开口“段老板啊,误会,都是误会,我们是跟两位姑娘开玩笑,开玩笑。这就走,这就走”也不等少年答话,领着众人快速离去。前倨后恭,令人发笑。
少年也不阻拦,只是冲吴良友的背影说了一句“记得去柜台结清酒资”
也不知是跑的太快,还是醉的太癫,下了一半,吴良友竟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引起楼下的众人,一阵哄笑。
少年冲二楼的众人抱了抱拳“对不住啊各位,搅扰了大家兴致,在下段章,本楼的主人,向大家告个罪,今日饭资,一律减半”名满天下的醉心楼,老板竟是这样一个翩翩少年郎,众人忍不住的窃窃私语。
之前卖唱的少女,怀抱琵琶,向黄衫少女和李春雨各施一礼,盈盈开口“多谢姑娘,多谢李公子”然后又来到段章面前,施施然一礼“小女子夜落,多谢段老板相救”软语轻言,竟是酥酥入骨。待女子抬头,这才看清了容貌。竟是个绝色的佳人,荆钗布裙,不施脂粉,却有着芙蓉出水般的清丽,面如桃花,肤如凝脂。那清浅的笑容,微蹙的柳眉,似怨似唉,眉间沾染的几许轻愁,禁不住的惹人怜惜。
“夜落愿为大家弹奏一曲,聊表谢意”袅袅如烟,缠绵入耳,只听其声,已然酥醉。
有人为自称夜落的女子搬凳之机,段章竟走到雅歌旁边坐下,冲雅歌一笑,露出如玉白齿“雅歌兄,上次你喝了我三坛醉心,好像还没付酒钱呢吧。”
雅歌却不搭话,径自对心语说道“这是此醉心楼的主人,段章,字吟心,人都称他段老板,以后来此吃饭,记得报他名号就好”说完才冲段章微微一笑“吾弟,风心语”
“段老板好”音调不急不徐,既不过于亲热,又不过于疏离。
段章看着眼前素服无华的朗润少年,心下不禁赞叹,都说雅歌是谪仙下凡,与这少年比起来,却少了一份风骨。一身气度,飘逸出尘,眉宇间,自成一格的清睿之气。尤其是那一双寒如幽潭的双眸,清澈无物,却又带着让人心颤的清漠,一看之下,便再也不敢与之对视,仿若再看下去,便是亵渎了仙人。音虽若夏虫吟鸣,却让人觉得不忍靠近,对,就是不忍啊。靠的太近,生怕眼前的人化作清风而去了。明明人就坐在眼前,可那一张雌雄莫辩的俊颜,偏是越看越如云山罩雾,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彷佛已与这天地万物融为一体。
凝视良久,段章才转头开语“你是哪里拐带来这样出采的兄弟,怎不早些介绍与我”
果如是啊。无怪心语绝少出谷,且每次出谷,都要易容乔装成自己书童小厮,几乎不与人相交,不欲惹人注目。离尘谷,本就是天地灵气汇聚之所,加上心语又练习了那净气凝心的《清心诀》,一身气度,涤荡的越发的出离凡尘。这一次,以真颜现世,即便是易钗而弁,倒更显了一身清雅风骨。是福是祸,是对是错。
雅歌的轻轻叹息虽未出口,却能感如己身。几乎是十年避世,却始终逃不过梦靥的纠缠,午夜梦回,只有自己明白,那缺了一角的灵魂,是怎生的一种抱憾。既然避世解不了心惑,那就入这滚滚红尘吧,只为寻那一缕能系心的安宁。可悔?
不欲做仙人,只影入凡尘。
身形微侧,透过窗棱,目光飘渺的看向那苍茫天际。幽幽翠湖水,似倒映出了无尽天地生灵,贪嗔爱恨。不悔。
为解心头惑,终世不言悔。
心头慢慢的澄净如空。是的,不悔。不悔。不悔。
琵琶声起,打破了满堂宁谧。声若脆珠落玉盘,若冰泉洗凝脂,若莺语绕花底,嘈嘈急雨,错错私语,盈了满室清幽。楼外,夕阳晚照,楼内,竟也惹出了心底寂寥。此女,琴技不凡,却不知为何沦落风尘,卖唱度日。
咚咚的楼梯响动,一黑衣墨发的男子走上楼来,行到雅歌近前,恭敬的抱拳施礼,然后才道“雅歌公子,我家主人请您夜游翠湖”
雅歌看了男子一眼,余光飘飘扫来。略沉吟,回道“回禀你家主人,雅歌携弟稍后便去叨扰”
男子也不再言,又是拱手一礼,便自去了。自始至终,都未多看旁人一眼。
“本想与你对月畅饮,却没想到有人邀了。好难耐啊好难耐。”脸上虽露出少许凄苦,言语中却满是戏谑。
“你若有心同去,倒也无妨,只需带上几坛好酒。那主人家,是极好客的,料他不会见怪。”雅歌依旧随意的晃着手中的青瓷酒杯,
“我说你怎么变得如此好心,原来是惦记我家的醉心啊。你真是那个江湖人人称道的谦谦君子风雅歌?”雅歌自然是雅歌,谦谦君子么?君子自也是君子吧。
只当未听到两人言语间的机锋。窗外,夕阳流霞,散落在泛着涟漪的翠湖之上,为翠湖涂抹上一层别样光晕。半江瑟瑟半江红,湖面反射出的鳞波光景,竟是美的夺目。翠湖的夜,又将是怎生一种景致。隐隐的,心头竟有些期待。
“既然来了鹭州,怎么也得让我略尽地主之宜,舒园已经命人打扫干净,只等佳客”眼角偷偷瞄来,后冲雅歌耳语“舒眉跟凝画可是惦记你的紧呢”,似是故意压低了声音,却又偏偏让人听到。嘴角噙笑,似有似无的戏谑,极快的眨了眨眼,似要掩饰,却偏又让你看见。这段章,也不似面上的那般温文尔雅吧。
段章引路,随着雅歌,下了醉心楼。感觉背后似有人打量,不着痕迹的回头,看见紫衫男子微动的衣角,还是未看清楚容颜,只撇到那眼角一闪而逝的幽光。许是多心,总觉得那幽光,带着一抹尖利的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