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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脆弱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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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模擬考第二天,考完最不擅長的國文後,李璿拒絕陳柏豪等人去福利社的邀約,獨自坐在位子上讀著下午要考的歷史,文史向來是他的弱點,默背著一個又一個年代跟事件,只覺得腦子快化成一團漿糊。
熬夜後遺症。
揉揉鏡片下發紅的雙眼,他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熟悉的疲憊感充斥著身體各處,就連胃部也隱隱作痛,焦慮感又跑了出來,後悔著不該太晚睡,講義上明明是讀得很熟的內容了,卻覺得一個個黑色印刷體像毛毛蟲似的在眼前蠕動了起來。
正當李璿惱怒的摺著書角,一道黑影斜覆過來,一張皺巴巴的小紙條被放在攤開的講義上頭。
「這是你的吧?」
「你、你想幹嘛!」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小紙條抓進手心捏得死緊,李璿惡狠狠瞪著楊以恩波瀾不興的臉。
「收好,被其他人看到會很麻煩。」
「那是我考前貼在課本上的重點,不是小抄。」
「喔……」楊以恩隨口應著就要走開。
「喂!」
怕兩人的交談引來注意,李璿抓住他的衣襬,低聲咬牙道:
「我沒有作弊。」
「嗯,我知道了。」
什麼叫做「我知道了」,重點是你會不會把這件事情說給同學或者老師聽啊!本來就不舒服的李璿被對方無關緊要的態度搞得莫名火大起來。
就算自己沒有作弊,只要這類的紙條被其他人知道,懷疑的種子就散播開來了,雖然是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沒注意到黏在課本的N次貼掉了,但撿到的人也很有問題啊!為什麼要在教室有人的時候把紙條丟還給他?為什麼不在撿到的時候隨便撕掉丟掉就算了?
楊以恩為什麼總是要讓他出糗?焦慮不安讓胃抽得更厲害,連頭都痛了起來。
「你不會跟別人說我作弊吧?」
那雙大眼緩緩眨了眨,薄薄的唇吐出的話語非常冷漠。
「你不是說你沒有嗎?」
「我本來就沒有!」
「那就好了啊。」
受不了了,這傢伙到底聽不聽得懂人話?為什麼跟他講話非得這麼鬼打牆,難道就不能乾脆的說句「我不會告訴別人」就好了?
「問題不在這裡,只要你跟別人說了,不管我有沒有作弊,別人都不會相信我。」
「如果你真的沒做,為什麼不相信你?」
「啪」一聲彷彿聽到腦中某一條神經斷掉的聲音,李璿倏然站起身,破口大罵:
「你到底哪裡有毛病啊?為什麼別人講的話都聽不懂?還是你耳朵跟你媽一樣有問題啊?」
最後一個字還在嘴裡的時候,理智已經叫嚷著暫停,但來不及了,比起下一秒揮擊在臉上的疼痛,李璿覺得更痛的是胸口鼓噪不已的心臟。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呆然跌坐在座位上,背部被木頭椅背撞得生痛,李璿全身發抖,手腳不知往哪裡擺放,他嚇得連臉上的疼痛都忘了。
楊以恩像是沉寂千年爆發的火山,打了他一拳後,又一腳踹翻他的桌子,向來波瀾不興的眼,像是要瞪出血來,一片紅,薄薄的嘴巴一開一闔,像是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全班先是一陣靜默,彷彿看著黑白默片播放一般,靜默了約莫三十秒,才有人反應過來喊著「找班導!」、「叫生教啦!」。
第一個趕到教室的是導師,看到兩個人一站一坐,其中一個臉頰腫得老高,眼鏡被打歪了(又一次);另一個站著,拳頭緊握,任同學怎麼勸也不動一步。
唯一共同點就是兩個人眼睛都紅得嚇人。
導師沒當場發飆,把動手打人的楊以恩叫去訓導處,後者一開始沒動靜,讓大家冒了一身冷汗,以為火山又要爆發,幸好最後還是走去了,垂著肩膀,拖著腳步,很是脫力的樣子。
班導讓人陪李璿去健康中心上藥,此時他都還回不了神,直到冰袋貼上臉頰的那瞬間,他才清醒了過來。不清楚事發經過的護士見他一臉恍惚,以為他連腦袋都撞到了,在他阻止之下才打消打電話給家長的念頭。
同學先回教室上課,留李璿繼續冰敷著臉上的腫脹。
怎麼辦?
等到真正意識自己製造了一場難以收拾的混亂後,李璿的腦裡只有這三個字。
臉很痛,被冰袋凍得僵冷的指頭很痛,胃又開始痛了起來,等四周靜了下來後,全身上下打從裡外都痛了起來,究竟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傷到哪裡了,他也不明白。
「李璿,你們導師叫你去研究室一找她。」掛下室內對講機後,護士如是說。
抓著冰袋往三樓爬去,李璿忐忑不安,猜測著班導會對他說些什麼,但不管說什麼,班導跟楊以恩談過後一定知道事情的發生經過,他這次難逃被記過的下場,雖然不參加免試入學,但國中最後一個學期才被記過,根本來不及銷過,他那向來完美的操行成績……這就是所謂的晚節不保嗎?
「來,李璿,你過來。」
背對門坐著的班導像是有預知能力似,李璿才剛走到研究室門口就被她發覺,出乎意料的是連楊以恩都在,他連忙將冰袋貼上臉藉此掩飾不安與尷尬。
「臉冰敷過後,有好一點了嗎?」
「嗯、嗯。」
垂下眼,李璿知道導師並不如問話表面那樣溫和,等一下不知道要怎麼刮他,肯定也會打電話跟他父母告狀吧。
「楊以恩,李璿人也在這邊了,你該怎麼做?」
什麼該怎麼做?李璿茫然的視線抬移至那個瘦高的人身上。
楊以恩已經褪去狂暴憤怒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緒,雙唇抿得緊緊,在嘴角邊壓出一條紋路。
導師見他動也不動,忍不住又喊了句:「楊以恩?」
被催促的少年舉步維艱的走到李璿面前,仍不馬上說話,久到讓人以為他根本不打算說話,他才緩緩吐出「對不起」三個字。
對不起?什、什麼?楊以恩在說什麼……啊?盯著那兩片薄而淡色的唇張闔著,李璿瞪大了眼。
「我……我不該動手打……打你,對不起。」
吞吐著破碎的言語,側在身旁握了又放、鬆了又緊的拳頭,明明不甘願不是嗎?為什麼要道歉?
「我」字卡在喉頭遲遲說不出口,李璿轉而看向冷著一張臉的導師,只見她站起來,雙手抱胸道:
「雖然只擔任你們的導師一年,但我一開始就在班上說得很明白,絕對不允許任何形式的暴力,尤其是肢體上的,今天不管是什麼原因,動手就是不對。」
聽到這裡,李璿總算明白了,下意識抓緊不斷滴水的冰袋。
「所以──」導師語氣不知為何沉了下來。「李璿,我讓楊以恩跟你道歉,是因為他不該行使暴力。你接受道歉嗎?」
看著年輕女導師的臉,緊張的李璿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胡亂點著頭,如果現在有張鏡子在他面前,自己的表情肯定曖昧又滑稽。
「那好吧,你先回教室,我還有話跟楊以恩講。」
就這樣?結束了?沒事了?不敢相信自己這麼好運的李璿走出研究室。
沒有柔情勸導,沒有嚴厲斥責,更沒有懲處申誡,什麼都沒有,反而得到一句「對不起」。
本來鬆了一口氣的李璿走到樓梯口卻停下了腳步,一臉豫色。
還是……跟楊以恩道歉吧?
雖然不知道楊以恩是怎麼跟導師說的,但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落幕,好像小時候不小心吞下果核,總擔心有天肚子裡會長出樹苗般的忐忑不安。
不過他是不會主動告訴導師自己說了什麼才去激怒楊以恩,如果楊以恩沒說,就代表自己也沒必要說。也許就是因為那是令楊以恩感到自卑的事實,才會令他難得的勃然大怒。
沒有人會自揭瘡疤,不是嗎?
看在主動道歉的分上,在導師心中的形象多少也能挽回一些吧,李璿自我說服著。
他這次真的被自己的莽撞害慘了,楊以恩並不像表面上那樣溫吞好惹,狗急都會跳牆,更何況是像楊以恩那種缺陷那麼明顯的人。
等下道歉完,就不要再跟那個人有任何瓜葛了,沒必要的話絕對不要再講一句話。
就這樣。
轉身走向研究室,李璿發現原本敞開的門虛掩著,好像是他剛才離開時順手帶上但又沒關好,才走近便聽到導師無奈的嗓音從裡頭傳出來。
「我知道李璿一定對你做了什麼,否則你不會打他。」
門外,僵直了背脊,李璿原本要敲門的手凍結在半空中。
「你什麼都不說,我要怎麼幫你?」
「……」
導師仍是背對門口的站姿,高了她一顆頭的瘦高少年臉剛好朝著門口,從略開的縫隙李璿可以將少年臉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楊以恩,你這樣默不吭聲,我很擔心你。」導師嘆了一口氣,才又接著道:「我知道你其實不是心甘情願向李璿道歉的,但你違反校規打人是事實,該做的還是得做,要你跟他道歉,也是為了保護你。」
明知道該轉身離開,不能再聽下去了,李璿卻像釘樁一樣動彈不得。
「是不是他對你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有關你媽媽的?同學有跟我說了一點,但我想聽你自己說。」
瘦削的身軀倏地抖了一下。
見他情緒出現了浮動,加上先前旁觀同學的描述,導師當下心中有了底,忍不住為眼前倔強的少年心疼了起來。
「之前我也跟你談過,你不能選擇生在什麼樣的家庭,也不能選擇你的父母,但你可以選擇怎麼過自己的人生,不需要過度在意他人的眼光,更何況打人並不能真正解決問題,你最終還是要面對事實。」
「我……」少年終於出了聲。「我不是故意的,可是……」
「可是什麼?」
「為什麼我要道歉?」
「原因我剛才不是解釋過了嗎?」
「為什麼李璿要說那些話?那種很過分的話……」
「唉,楊以恩你!」
楊以恩渾然未覺兩行淚水隨著話語滑下臉頰,仍是凝著一張臉,除了淚痕之外找不到多餘的表情,只是用著平板的語氣,反問:
「為什麼他要這樣說話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