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情深深》火花树

5、追忆香魂

　　走进远瞻园，火红的杜鹃花开满了一地，整个园子就像翠绿的锦缎上刺绣着艳丽的红色浮花。好奇怪，世上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奇花异草，在这个硕大的院子里为何却只种植杜鹃？于远瞻只钟情这火红的杜鹃花!
　　杜鹃花开后，于远瞻时常坐在院中沐浴温煦的春光，欣赏象烈焰般燃烧着的满园的杜鹃花。白天没有课时，潘月颜便来这里与于远瞻共度。“阿爸，我再给您修修指甲吧？”潘月颜看着于远瞻搭在椅子上的双手说。于远瞻听潘月颜叫他，将目光从那片娇艳的火红中收回来，看了看自己的手说：“长长了吗？不是前两天刚修过吗？”潘月颜双手托起他的一只手嗔怪道：“您看看，是不是该剪了？都一个星期了。”“好、好、好，你要不嫌麻烦就剪吧，”于远瞻嘿嘿笑起来。“才不麻烦呢，我愿意为您做这件事。”说完，潘月颜起身走进于远瞻的书房，拿出那盒修指甲的工具，蹦蹦跳跳地跑回到于远瞻的身边。在这个院子里，虽然每个佣人都尊重地喊她小姐，她却从未把自己摆上高高的小姐位置。她只是把于远瞻当作自己尊敬和热爱的父亲，于远瞻将她呵护疼爱得像一个娇贵的女儿，这些就足够了。
　　潘月颜搬过小凳坐在于远瞻的身边，认真修剪他的手指甲，问他：“阿爸，您为什么那么喜欢杜鹃花？”于远瞻微微笑道：“这话你倒是问到我心里去了，我之所以喜欢杜鹃花，这里面是有故事的。愿不愿意再听我唠叨？”“当然愿意，您快说给我听！”潘月颜将下巴抵在于远瞻拱起的膝部认真地说。于远瞻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身子斜躺在躺椅上，双手相扣放在腰间，那一片火红象一片焰火般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起来……
　　“这话说起来都过去四十多年了，那时我也还不到三十岁。我的老家远在广东，时常来上海出差。有一次认识了一位女校书，你跟她长得很象。”说到这里，于远瞻将目光移向潘月颜的脸庞，满是深情的眼底是深不可测的忧郁。听阿爸说自己跟他过去的红颜很象，心中不禁惊喜。短暂的注视后，于远瞻重又看向那令他魂牵梦绕的一片火红：“她的名字就叫杜鹃……”潘月颜终于明白他为何这么钟爱杜鹃花了。
　　“她是位很有名气的校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身价不菲。那时我虽然已经有了家世，却仍旧抵御不住对她的喜爱，对她一见钟情。”潘月颜心中有些不爽，心想：象阿爸这么好的男人为何也会移情别恋，沾花惹草？于远瞻并未看见潘月颜暗淡的目光，依旧饱含深情地向她娓娓道来：“若想要把杜鹃赎出来，需要五百两白银。我当时只是一个为总督办事的小职员，除了贴补家用之外所剩无几。去哪里弄这么多银子？我便跟她约好说让她等我一年，一年后我一定来赎她。在这一年里我拼命工作，兼做几份职务，不仅得到了总督的重用，谋得了官位，且很快聚齐了所需的银两。那时比我跟她的约定之日提前了一个月。可当我兴冲冲跑来上海准备赎她时，她却早已自杀身亡了……”
　　说到这里，于远瞻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牙床骨紧紧地绷起，眼中压抑着莫大的悲痛。潘月颜看得出，这段往事对他来讲每一遍回忆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她试图安慰他，紧紧地握住于远瞻的手，同情地问：“为什么？”于远瞻轻轻咳嗽了一声，稳了稳情绪继续说：“就在我去找她的一个月之前，当地有个土财主看上了她，愿出一千两银子赎她回去做妾。杜鹃死活不依，最后在老鸨的软硬威逼下只得答应。可到了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她就悬梁自尽了……”于远瞻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的一位姐妹交给我一块锦缎，上面有她咬破手指写下的血书……都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遇到我，跟我有了这个约定，她尽可以嫁给那土财主。再说，就算再郑重其事的约定也尽可以不必去履行，她依然有她选择的自由和权利。她尽可以去给人家做妾，我不会怪她。不管幸福或是不幸福，她尽可以活着。而她却为了我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傻乎乎地信守了那个约定……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糊涂到把自己的命结束，不该这么年轻就香消玉勋，她才只有十七岁……”于远瞻无法再继续说下去，痛苦地闭上眼睛。
　　潘月颜的眼角渗出了眼泪，仿佛正见一位端庄秀丽的姑娘，在深夜里形单影只地倚窗悲伤流泪。她正苦苦地期盼远方的心上人儿快来救她冲出牢笼。当她绝望到走投无路时，她就咬破手指，写下血书，然后悬梁而终。用她年轻而倔强的生命对抗不幸的命运，用她美丽娇艳的容颜渲染遗恨的苍天！这满园的杜鹃花，就像杜鹃的手指里流出的一滴一滴的鲜血，红得那么艳丽，无以比拟。
　　许久，潘月颜才从这个伤感的故事中回过神来，激动地说：“她是位好姑娘，她爱您胜过她自己的生命。”于远瞻慢慢睁开双眼说：“是的……我也不曾相信青楼女子会如此重情义，却真的让我遇见了。不论地位多么卑微的人，都有她至真至善、至纯至美的一面。后来，我的工作调来上海，在这里重新给她修整坟茔，与我的太太合葬一处。我在院子里植满了杜鹃，细心地浇灌、培育它们。就像我一直在陪着她，守护着她。”
　　于远瞻拖起沉重的双脚，在潘月颜的搀扶下走进卧室。从他那蓝色的枕下拿出一块绿色的锦缎，递给潘月颜。这是一块质地非常细腻，材料上好的长方形的杭州丝绸，象是做亵衣用的。布的两端有撕扯的痕迹，露出长长的线茬。左上方刺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红色杜鹃花，右侧用红色的血迹书写着一首简短的词：
　　侬生何处？不知
　　侬身青楼，不愿！
　　侬遇于君，把心交之，
　　侬身不能伴君，侬化青魂去寻君！
　　四十多年过去了，那原本鲜红鲜红的血迹虽然早已被岁月侵蚀得褪去了颜色，但字迹依旧清晰可辨。杜鹃姑娘的手迹柔婉清秀中透着悲壮的苍劲。这字迹定像她的人一样，倩丽雅致中还有不容侵犯的倔强。在这块不足二尺长的锦缎上，应该倾注了她此生最后一汪泪水！一滴鲜血！泪水和着鲜血谱写了她生命中唯一的、永恒的、致死不渝的爱！
　　江面上风平浪静，江水井然有序地从岸边探出头来，与岸边的碎石耳鬓厮磨地说着“哗——哗”的情话。我来了，你去；他来了，我又走。无争无抢，不滋不衅，固守着生命的本分和规律。远远望去，江心正驶来一艘巨大的客轮，应该是在苏州河路堤岸码头停泊的，那里必定会有无数的亲人正在翘首企盼船上的旅行者吧！活着的人可以聚聚散散、分分合合、出出入入、来来往往，永远有时间和机会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情。而死去的人却只能将他们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梦和无限的遗恨一同埋进那一培培黄土中，与他们的尸骨一起腐朽，化作微尘……岸边的土丘上零零星星地盛开着各色的野杜鹃，在微风中惬意摇摆，互诉衷肠。杜鹃姑娘应该瞑目了。她虽已死去，却永远活在她心爱的人的心里。等到于远瞻也离开尘世，他定会不辞劳苦地在天地间寻她，定会与她继续做她未完的梦，了她未了的愿。让她凄怆的心不会再有遗憾。
　　霓虹灯给上海这位妖媚的“妇人”抹上红的脂粉、戴上绿的簪花、披上紫的华服、挎上黄的手袋。每徒增一抹色彩，就平添一份妖冶。世界各地四面八方数不清看不透的，各具特色贫富不等的男人们，纷纷来到“妇人”的面前，为她的妖娆多姿俯首折服，为她的仪态万方曲膝倾倒。
　　潘月颜也用那五颜六色的脂粉掩盖住她原有的清秀娇美，混入夜的暧昧中，来到大新舞厅，去取悦那形形色色的陌生男人们。
　　潘月颜与程玉凤刚走进舞厅的门口，侍者便迎上来说：“哎呀——潘小姐，你怎么才来呢？有位先生在这里等了你好久了。”“噢？是哪位先生？”顺着侍应生的目光向角落里的二号桌看去，一位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正在寂寞地吸着烟卷，霓虹灯打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潘月颜有些想起来，像是昨晚的那位苏先生。潘月颜快步走过去，热情地喊他：“苏先生，您好呀！”
　　苏丰年听到背后有人喊，赶忙回过头来：“噢——你好！潘小姐，来了。请坐！请坐！”说着，他起身给潘月颜拉过一张椅子。“咳！苏丰年，你的舞伴终于等来了……你好！潘小姐！”是苏丰年昨晚的那几个朋友在向自己打招呼，潘月颜也热情地招呼他们。
　　小提琴拉响了优美的《蓝色多瑙河》，苏丰年象一位熟识的老朋友，拉起潘月颜滑入舞池，随着他随心所欲地跳起来。与他的每一次旋转都令她兴奋万分，激动不已。曲子结束了，大家纷纷散去。苏丰年始终握着潘月颜的手，像一对亲热的情侣，更把她当作一个稍不注意就会走失的小女孩。潘月颜感受着从他的手中传递过来的温暖和执著，心里暖暖的。坐在椅子上，潘月颜低头饮一口白开水，苏丰年悠闲地吸着“吉士”牌香烟。潘月颜放下杯子抬起头，想要与苏丰年说话，却遇见他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正在注视自己。她不知所措迅速将目光移向别处作了片刻停留，又转回来勇敢且带着挑畔似的与那双眼睛对视。她要证明自己不是一个胆怯的姑娘。那双眼睛依旧在那里温柔地等待着她。潘月颜用“噗嗤”一笑来掩饰内心的羞涩，苏丰年也随之会心地笑了。
　　他低头喝了口白兰地，靠在椅背上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认真地问潘月颜：“你为什么要做舞女？”这样的话潘月颜不止一次被问及，她也流利地回答着一贯的答案：“因为我的父母早已去世，我来上海投奔姨妈却扑了个空。我没有别的亲人，也没有别的出路，所以……”
　　“所以你就只好做舞女。”苏丰年替潘月颜补充道，眼中流露些许怜悯。
　　他用力吸了口烟，冲着那忽明忽暗变化莫测的光影吐出一串串烟圈。那烟圈跳着贵族式的舞步，袅袅婷婷地旋进光影中不见了踪迹。
　　程玉凤与一个矮胖的男人跳完一支舞后回到九号座位上，看到潘月颜正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坐着。她扭动着腰肢来到潘月颜身边，在她肩上一拍。潘月颜见是程玉凤，忙亲切地喊她：“姐姐，你也歇着呢？”程玉凤好像并未听到潘月颜的问候，而是把目光盯在苏丰年的身上。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妹妹，这位先生是谁？”“噢，这位是苏先生，就是他昨晚送我回家的。”接着又转向苏丰年说：“这位是跟我住在一起的程姐姐。”“你好，程小姐！”苏丰年起身热情地邀请她说：“程小姐在这边坐一会儿吧？”“不了苏先生，谢谢您昨晚送我妹妹回家。”“不用谢，这是应该的。”含蓄过后，程玉凤拿起苏丰年放在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为苏丰年点上，自己也吸上一支，“咯咯”笑着走了。
　　“你姐姐比你大几岁？”苏丰年看着程玉凤远去的背影问潘月颜。“大十二岁……她很好。如果不是遇到她，我可能就会流落上海的街头，不知如何生存下去。平日里她对我照顾得非常周到，胜似亲人。在舞厅里如果我遇到难缠的客人，她都会尽量过来为我解围。我一直都很感激她。”不管跟谁说起程玉凤，潘月颜都会有满肚子的感激。
　　苏丰年钦佩地说：“是挺不错的。一个人在外面有这么知心的朋友相互帮助真是难能可贵。”
　　潘月颜觉得苏丰年今晚话不多，而且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有跳几支舞，但那晚他却给了她五十张舞票。分别时，苏丰年写了他的地址送给潘月颜：香港英皇大道三十五号，电话669325。“这是我公司的地址和电话，明天我就走了，闲暇的时候可以写信给我。”苏丰年真诚地望着她说。他的眼神即深邃又清澈，就像一潭清可见底的湖水。但她还是有些懵懂，心想——我给你写信说些什么？两秒钟的疑问迅速被翘起的嘴角所掩饰，她高兴地笑着说：“好啊，我一定会写信给你的。”“一定要记住，给我写信哦！”苏丰年又叮嘱了一遍，且记了潘月颜的地址电话，方才离去。
　　潘月颜并没有给苏丰年写信，不是忘记，而是她从未给在舞场中认识的任何一位客人写过信。这么冒昧的事情她是不会去做的。

作者有话说

　　江面上风平浪静，江水井然有序地从岸边探出头来，与岸边的碎石耳鬓厮磨地说着“哗——哗”的情话。我来了，你去；他来了，我又走。无争无抢，不滋不衅，固守着生命的本分和规律。远远望去，江心正驶来一艘巨大的客轮，应该是在苏州河路堤岸码头停泊的，那里必定会有无数的亲人正在翘首企盼船上的旅行者吧！活着的人可以聚聚散散、分分合合、出出入入、来来往往，永远有时间和机会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情。而死去的人却只能将他们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梦和无限的遗恨一同埋进那一培培黄土中，与他们的尸骨一起腐朽，化作微尘……